懺悔篇
老師,我對不起您!
在我的心靈深處有一片陰影,三十年來,它有如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那年正值「文革」初期,也是我一生中度過的一個最不平靜的夏天。空氣裡處處是紅衛兵、造反派,大字報滿天飛。當時我還是個9歲的孩子,在海淀區暫安處小學讀三年級。記得那天課上,班主任申老師說,現在的革命形勢發展很快,又揪出了很多「小爬蟲」、「變色龍」!不知是故意,還是失口,她又接著說了一句:「林彪也是變色龍!」當時繃緊了階級鬥爭這根弦的我就像偵察兵探聽到重要情報一樣,未及深思便感到異常興奮,下課鈴聲一響,我便迫不及待地拉起同桌的手到學校革命委員會去報告「敵情」。革委會主任對我們說,你們反映的情況是真是太重要了,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先回去上課,不要打草驚蛇。受到表揚,我們心滿意足的回到課堂。誰知,正是由於我等的「告密」,一場難降臨到申老師頭上。
幾天以後,申老師不再給我們上課了,她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那天的批鬥大會我還清晰地記得,申老師的胸前掛著「現行革命」的牌子,站在三層疊放的椅子上面,兩腿直發抖不知是汗滴還是淚滴,老師的臉上直往下掉水珠子。很多高年級的學生用鞭子、磚頭打她。我親眼看見,彈簧鞭每抽一下,老師的背上就掉下一塊肉,後背幾乎被打爛了。或許就從此時起,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什麼事,才明白為什麼媽媽知道這件事時用笤帚打了我,還罵我「缺德」!每想到這一切,我幼小的心便會像針刺般疼痛。
批鬥會結束後,申老師被關在了學校一間滿是糞水的廢棄的廁所時,一天,我忍不住去看申老師,我無法忘記那一幕。透過牆眼,我往裡看,一股又臭又熱的氣流撲面而來,熏得我直作嘔。昏暗的光線下,我看見申老師正趴在廁所中間的幾張破桌子上寫著什麼。烏黑髮亮的長發被剃光了,臉上、骼膊上都是皮帶印,青一塊,紫一塊,兩隻褲腿挽得很高,兩條腿已被漂滿糞便和蛆蟲的水泡得潰爛和腫脹。
我低聲喚了一聲:「申老師!」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到。她還是看見了我,蹚著糞水朝我走過來。我從兜裡掏出幾個西紅柿,遞給老師:「老師,我錯了,我對不起你!」說完,眼淚便止不住地淌了出來,這是我一連幾天憋在心裏的話。申老師卻說:「這不是你的錯,你還是個孩子,我不怪你…」聽到這裡,我更加內疚。
是的,老師沒有記恨我,在申老師的眼裡,我一直是個有專長的好孩子,此前的每次家訪,申老師總是表揚我的優點,哪怕是很小的優點。特別是在畫畫方面,申老師是惟一欣賞和支持我的人。他鼓勵我說,你的畫很有天賦,一定能成功。從那以後,每次畫完畫,申老師都是我的每一位觀者。只要我的功課不耽誤,她就會讓我利用業餘時間畫畫,還經常為我打分。每次畫完的畫,申老師都將它放在自己的辦公桌地玻璃板下。每當我看見那些被申老師收藏的畫,我就會充滿自信。
小學畢業後,我帶著申老師的祝願進了一所不收學費還能繼續畫畫的師範學校。家境窘迫的我因為買不起貴重的顏料而只好選學圖畫。那時,攢三毛錢借自行車到北京宣武門琉璃廠榮寶齋買一張宣紙是我最奢侈的心願。最能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專業成績始終都是名列前茅。每次面臨困難,申老師的話就一遍遍響在耳邊:「史國良,你一定會成功!」老師的這句話在那個年代給我了巨大的勇氣,也使我有朝一日要找到申老師當面懺悔的想法與日俱增。
畢業後,我被分配到海淀區少年宮教畫畫。為了提高自己的畫畫水平,我開始四處拜師學藝。「文革」結束時,中央美院招考中國畫研究生。全國有數千名考生報考,只錄取16名。我有幸榜上有名。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又想到了申老師:申老師,您在那裡?境況如何?得知我史國良出息到今天您一定為我高興吧!
三十年過去了,我獲得了兒時想也不敢想的成就:我獲得了國際大獎,處處受到人喝采,成為出色的學院派和中國畫寫實人物畫家…可我始終達不到我想要追求的理想境界。無論我走到哪兒,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我知道永遠都有一塊沈重的巨石重重地壓在我的心裏。1995年,我在美國出家做了和尚,想求得一種超脫。可我依然忘不了那張慈祥的臉,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的臉。那是申老師的臉。是這張臉給了我今天全部的自信和輝煌,這份難以回報的恩情就像心底一個看不見的黑洞,一個無法用時間、金錢和輝煌所能彌補的黑洞。隨著年齡的增長,悔恨也在一天天加重。特別是回到中國又踏上北京這塊故土後,我在心裏一遍遍地喊著申老師的名字:申老師,您在啊裡?
今年春節前夕,我在北京一家報紙上看到一個「真想給您拜個年」的小欄目。於是,多年尋找老師的迫切心情又一次湧上心頭。在刊有我兒時照片和姓名的文章見報的第二天,我就意外地接到了申老師的電話。一時間,我驚呆了,只喊了聲:「申老師!」就哽嚥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寬容篇
孩子,老師不怪你
2000年剛開頭,即2月2日,我像往常一樣該午睡了,身子還未躺平,就被一陣又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起,剛一拿起話筒,對方便高聲高調欣喜地告訴我:「申老師,有一個學生找您,是三十多年前的學生,叫史國良,是登報找您的。」「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了,我想我不是在做夢吧!接著又是門鈴的響聲,同樣的消息,報紙上《申世恩老師,您到啊裡?》的大而醒目的標題一下子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信了,我激動了,此時,童年的史國良幼稚純真的模樣頓時浮現在我眼前,我不由自主的流淚了。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感情,我一口氣連跑了三個報攤才買到了這張報,看到他童年時的照片,我的心碎了,再看到他那淚水般的陳述:「我的靈魂深處有一片陰影已經跟了我三十多年,每次想起來,心裏就會隱隱作痛…」此時我的心真的痛了,心緒也亂了,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像我疼愛的孩子受了委屈一樣心痛了。我急了,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這受了傷害的孩子攏在我懷裡,給他寬慰給他解脫,驅散籠罩他靈魂深處的那片陰影,醫愈心中隱隱作痛的傷痕。孩子,我在這兒,快來吧!讓老師看看你,你不要難過,老師還活著,並且活得挺好。於是,我迫不及待的撥通了史國良的電話。
當天傍晚我們就在我家見面了。當年個子僅在我胸前的小淘氣,如今已是一米八的大漢,而且已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畫家了。他來了,滿含熱淚來到我面前,一把拉住我的手哭了,抽泣著說:「申老師,對不起…」望著眼前的學生,我心潮起伏,思緒又跟著翻回到了那個不平靜的年代…
三十多年前,因為上小學三年級的史國良和同學的「匯報」,26歲的我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從此,批鬥、毆打、謾罵與我朝夕相處。全身上下遍體鱗傷,每次抽打,我就咬緊牙關,眼前一片昏暗。
突然有一天,一個噩耗險些將我擊垮,我們的業務骨幹揚素珍老師懸樑自盡了。我頓時傻了,麻木了,我想一切全完了,可這件事的突然發生又給了的反作用力,令我下定了決心:我要堅強的活下去!我被關進廁所後,割破自己的手指寫下血書:我不能死,我是好人,擁護毛主席!這幾乎成為我活下去的座右銘。可事實並不那麼簡單,在廁所裡的那段日子令我終生難忘,每當夜晚來臨,恐怖與死亡的氣息便會撲面而來,並時常會被樓道裡突然的腳步聲和尖叫聲驚醒。很快我就明白了,就是「造反派」們想要在精神上摧垮我。後來還有人將用來自殺的小刀和繩子放進來。但這一切都沒有將我摧毀,因為我知道,還有一群愛著我的學生在等著我回去。白天,他們常常像做賊一樣給我送吃的。一天,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老師,我來給你送吃的來了。」我便從門上最高處的一個圓洞裡順出根繩子,學生在外面繫好後再吊進來。「老師,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那孩子是誰,吃著吃著,我看到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你不能死,你是我們的好老師,你死了,孩子們受不了,會瘋的,他們無論怎麼逼你,你也要堅強地活下去。我們家長都認為你是一個好老師…」
史國良當年的個子很小,他偷偷地給我送西紅柿的情景我依然記憶猶新。那天,門開了一條大縫,一個大頭的孩子,忽閃著一雙怯生生的大眼,遞進來幾個洗好的鮮紅的西紅柿。這是我最喜歡吃的西紅柿,鮮艷的紅色不正象徵著活而跳躍的生命嗎?「老師,對不起!」聽到一個孩子發自心靈的懺悔,我哭了。我要活下去,我必須活下去!後來,我冒死從四樓廁所的水管爬下來,從海淀區到東城會我的男朋友。經過短暫的見面,我決定回到海淀公安局要求拘留。因為只有拘留才能不隨便挨打。但拘留也是短暫的,後來還是回校接受勞改。不知熬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終於等到了宣布無罪釋放這一天。此後我被調到別處教書,以前的學生們也都不知了去向。再後來,那個在「文革」期間給我鼓勵的男朋友成了我的丈夫,他是個非常聰明和善良的人,個子不高,身體有些單薄,但胸懷寬廣,看得很遠。婚後,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學生們都早已成家立業,但那段瘋狂的歷史卻一直沒有在我心裏消失,反而隨著史國良的出現而更加清晰。這段歷史雖然早已過去了,然而令我不安的卻是這段歷史讓一個9歲的孩子從此背上了一個如此沈重的心靈包袱,幾十年苦苦尋找老師,就是為了這一刻的懺悔。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現實啊!可對於一個只有9歲、天真幼稚的孩子犯下的錯誤,誰又能去怪罪呢?我相信每一位老師都會做得到。史國良悔恨的淚水流個不停,雙手狠勁地拍著自己的腦袋,嘴裡不停的喊到:「老師,對不起,老師,對不起!」抓著我的雙手始終不肯放開,用他自己的話說,幾十年來,這件事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以致影響到他的畫風。特別是在他成功的日子裡更是令他窒息。聽到這兒,我的心碎了,我為有史國良這樣的具有良知的學生而感到欣慰,是的,國良,今天你終於要卸掉這塊大石頭了。你獲得了寬容和愛,你已經成為一個敢於走在陽光裡的純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