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十七歲的高中生蔣捷連,不聽父母的勸阻,從家中廁所的小窗跳出,奔向西長安街,加入到勸阻戒嚴部隊的行列中,然而,你非但沒能勸阻住戒嚴部隊,反而被罪惡的子彈射殺。
年僅十九歲的高中生王楠,基於「要把歷史鏡頭真實地記錄下來」的願望,帶著相機直奔天安門,然而,你還沒有來得及用相機為歷史留下見證,卻用自己年輕的生命見證了野蠻的屠殺。
年僅三十歲的楊燕聲,出於最本能的正義感和同情心,在1989年六月四日早晨七時搶救傷員,然而,你的人道義舉卻被罪惡的子彈擊中,子彈射入肝部,於體內炸開,不治身亡。
十五年後,你們的母親和妻子,卻在清明節前被中共安全部門拘留審查,這個剝奪了你們的年輕的政權,連母親悼念兒子、妻子祭奠丈夫的權利也要剝奪。清明節到了,無雨的乾裂的春天,你們的遺像無法掛在初綠的枝頭,而只能掛在母親們被淚水浸泡的心頭。
十五年了,不許悼念,不許追憶,不許失去兒子的母親和失去丈夫妻子公開流淚,不許寡母接受一束鮮花,不許孤兒得到一個新書包,不許高位截癱的小夥子坐著輪椅,接受一次嘗試行走的攙扶,不許任何溫暖的手為無家可歸的冤魂添一捧土種一株草;更不許所剩無幾的眼睛尋找劊子手的藏身之處,不許未泯的良知為冤魂討還公道,不許不許不許不許……十五年了,不許一滴雨落在龜裂的土地上!
縱使刺刀能夠劈開陽光和影子,也劈不開亡靈與鮮花的生命;縱使跟蹤、竊聽、關押能割斷空氣和呼吸,也無法割不斷燭光和夜晚。那曾經熱的血,至今依然沸騰;那十五年來在受難中抗爭的思念,仍將讓你們的亡靈化作清明的淚雨,以頑強的姿態飛翔。
年輕的亡靈們,你們倒下時都太年輕;你們的遺像在微笑,這年輕的微笑告訴我,生命樸素無華,除了潔白無暇的年齡,沒有任何抱怨,如同沙漠,不需要樹不需要水,不需要花的點綴,就能承受太陽的肆虐。
年輕的生命倒在道路上,道路從此消失,而你們卻奇蹟般地沒有絕望;子彈射穿了山脈,追趕著海水,而你們在泥土中長眠,像書一樣安詳。你們把未完成的愛,交給滿頭白髮的母親們,讓她們帶著你們臨終的眼神,走遍所有的墳墓,喚醒所有的亡靈。每一次,當她們就要倒下時,你們都會用希望扶住送她們上路。
十七歲,十九歲,三十歲,你們超越了年齡,也超越了死亡,超越所有的語言和人工的造物,使生命的價值指向永恆。
而我,這個八九年的所謂風雲人物,這個在恥辱中苟活的倖存者,關於死亡,我能說的決不會多於你們臨終前的一瞥,也決不會多於你們的親人久久端詳遺像時的目光。這目光所帶來的震撼,猶如對倖存者的道德審判,我甚至沒有勇氣和資格,捧著一束鮮花或獻上一首詩。
凝視無辜亡靈的遺像,要在欲哭無淚的眼睛正中,冷靜地插進一把刀,用失明的代價換取大腦的雪亮,讓銘心刻骨的記憶拷問倖存者的靈魂,讓清明變成石頭,橫在我記憶的荒野中。
2004年4月3日於北京家中
(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