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門開了,羅伯特端著一杯咖啡進來了:「我來參加博士論文答辯,在沒開始之前,當一回中國教授的小學生,允許嗎?」
「歡迎系領導光臨指導。」
羅伯特朝我點點頭,坐在托馬斯的位置上。
這位羅伯特教授以研究..文件版本聞名,在一次國際會議上我見過他。此公在文革研究領域造詣精深,聲望日隆,其最大的特點就是記憶超群,長腦瓜就像計算機,兩隻灰眼睛就像高清晰度的掃瞄器,他對1966-1978年間的..中央文件爛熟於心,隨便你提出哪一篇,他都能馬上告訴你文件的編號、主要內容、有幾個版本以及毛主席在上面的批示。他還有一大愛好--專門研究人家不研究的問題。在那次會上,他提交的論文是《文革與江青更年期的變態心理》。他來聽課,我大大歡迎 --他的特長在我這裡成了特短--他從來不看新時期電影。
我們圍桌而坐,索菲婭換了衣服,肚臍裝改成了T恤襯。魏安妮還是一身休閑,費米穿著一件圓領襯,兩隻骼膊抱在胸前,看著他的電腦。
「你們都看了嗎?有什麼感想?」我問。
索菲婭:「我和魏安妮一起看的,我們都不明白,孔繁森總是對他的司機和秘書說『你嫂子』--你嫂子在電話裡哭了沒有?你嫂子在拉薩不會有事吧?……。這裡的『你嫂子』指的是誰?是什麼意思?」
T恤蓋住了她的肚臍,我的思路敏捷多了:「『你嫂子』的意思就是『我老婆』。這是孔繁森跟別人稱呼自己的妻子。同樣的道理,孔繁森的妻子如果對別人說『你大哥』,她的意思就是『我丈夫』。這類稱呼在中國北方農村很普遍,它表明瞭談話者之間的親近關係。」
索菲婭困惑地揚起黃眉毛:「親近關係?什麼樣的關係?能舉個例子嗎?」
「手足關係,也就是兄弟姐妹的關係。孔繁森這樣說的前提是,他的司機和秘書是他的弟弟,當然這種兄弟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
費米來了興致,放下二郎腿,身體前傾:「沒有血緣關係,不是就成了梁山好漢嗎?我去過山東,看過斷金臺,《水滸傳》裡一共有一百零八個好漢,他們都是兄弟。就像《三國演義》裡面的劉、關、張一樣,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請注意,我們一定不要忘記用階級方法分析問題。1975年8月14日,毛澤東同北大中文系教師蘆荻談話,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這支農民起義軍的領袖不好,投降。李逵、吳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願意投降。』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很清楚,梁山泊存在著激烈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宋江搞的是修正主義,李逵是繼續革命派。這與他們的出身有關,宋江是科級幹部,是政府官員,他的屁股最後還是要坐在統治階級一邊,李逵是貧下中農,家裡只有一個瞎眼的老媽,他屬於被統治階級,所以他的屁股就要坐到革命派一邊。」羅伯特不失時機地炫耀了一下他的幽默感和記憶力。
費米對羅伯特的引經據典毫無興趣:「我的問題是,為什麼中國的領導願意與被領導--司機、秘書結成兄弟?他們不是同志嗎?同志變成了兄弟,這是進步還是退步?」
你看看,剛走一個不省油的燈,就又出來一個。不用托馬斯費心培養,費米就成了接班人。
我想了想:「這跟進步退步沒有關係,它只能說明,經過改革開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更親近了。」
費米不依不饒:「舊中國人與人之間常常稱兄道弟,尤其是國民黨隊伍裡,《南征北戰》裡面有一句著名的台詞:『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那時候並沒有改革開放,為什麼人與人的關係也很親近?難道同志不更親近嗎?不止一位中國詩人,在詩裡歌頌『同志』。」
「這可能是孔繁森先生的個人習慣。」這句蒼白無力的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這根本不是個人習慣問題,而是一個社會性的群體認同。我從首都機場上飛機的時候,箱子超重了三公斤,當時我說了一句:「小兄弟,幫幫忙。這是我第一次出國,不知道,下次保證不超。」那位工作人員揮了揮手,讓我過去了。要是我管他叫「同志」,他肯定會認為我是從那個山溝裡鑽出來的鄉巴佬,非罰我不可。
幸虧羅伯特救了我:「我看,稱呼的改變,說明中國已經變成了一個文化多元的社會。」
費米聳了聳肩,往嘴裡扔了一塊口香糖。
索菲婭卻來勁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孔說『你嫂子』就意味著他老婆?假如聽話的人也有嫂子,不是會發生誤會嗎?」
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不管聽話的人有沒有嫂子,他們都不會產生誤會。因為他們之間有一個語言環境。」
魏安妮站起來:「漢語裡有謙稱、有敬稱、還有愛稱,請問,你嫂子,你大哥這種稱呼屬於哪一種?」我被問住了:「這種稱呼既不是謙稱,也不是敬稱,更不是愛稱,它們只能算是……昵稱--表示親密的稱呼。」
魏安妮:「我可以用它們跟中國人聊天嗎?」
「可以。」話雖這麼說,可是一想到這些老外一口一個你大哥、你嫂子地跟國人聊天,我的後脊樑就一陣陣發冷。
費米停止了嚼口香糖:「孔對司機、對秘書長說你嫂子,也就是說,他是他們的大哥。作為地委書記,他是不是違反了黨的紀律?」
我疑惑地看著他:「你是不是認為他只能叫他們小張老李或者是同志?」
費米:「我認為這裡面有一種不平等--他可以隨便叫別人,可是人家都得叫他孔市長、孔書記。魏安妮,你的統計數字呢?」
魏安妮早有準備,翻開筆記本:「根據我的統計,在這部影片中,人們叫孔市長19次,叫孔書記82次。這個統計數字的誤差不超過正負2。」
她舉起筆記本轉身朝著同學們,筆記本上畫著四個表格,每個表格最上面的一行都填寫著官銜--市長、書記、秘書長、主任、鄉長、局長,下面是統計數字,最下面一行是總數。
沒見過這麼看電影的。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學過社會語言學,我的目的是要通過統計數字,從電影裡面看出中國社會幹部與群眾之間的關係。」
我指著她的本子:「通過你的統計,你得出了什麼結論?」
魏安妮扶扶眼鏡:「我的結論是,在中國,上級可以隨便叫下級,叫他們的名字,叫他們的姓,甚至跟他們稱兄道弟,但是下級不能隨便叫上級,他們必須在上級的姓後面加上市長、書記、局長、主任等官銜。我認為,這種語言學現象表明,中國是一個等級十分嚴格的國家。」
嘿,這個小丫頭還真有一套。我好奇地問:「《孔繁森》你看了幾遍?」
她張開兩手,伸開五指:「十遍。」
突然,羅伯特發話了:「我建議你再看十遍。」
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都嚇了一跳。
羅伯特:「再看十遍的意義是,弄清楚叫孔書記的人屬於黨內還是黨外,也就是說,是藏族老太太這樣叫他,還是地委領導班子這樣叫他。」
魏安妮:「這有什麼區別嗎?」
羅伯特: 「1978年12月18日..中央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舉行,出席會議的中央委員169人,候補中英委員112人。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出席了會議。會議重申了毛澤東同志的一貫主張,黨內一律互稱同志,不要叫官銜;任何負責黨員包括中央領導同志的個人意見,不要叫『指示』。」
羅伯特又得到了一次賣弄黨史知識的機會。
魏安妮:「你是說……。」
羅伯特:「我是說,按照..中央文件,阿里地委領導班子應該管孔叫同志,而不能叫他的官銜。而老百姓只能叫他書記。除此之外,他們不知道該叫什麼好。因此,你還需要再做一番統計,看看有多少人違反了黨紀。」
魏安妮:「這並不難,但是,這不是我想研究的問題。」
羅伯特:「如果你嫂子她丈夫,也就是你大哥要求你這樣做呢?」
魏安妮糊塗了:「誰?誰要求我這樣做?」
羅伯特指著自己的高鼻子。
教室裡沉靜了幾秒鐘,隨即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只有我無動於衷。
笑聲中,托馬斯悄悄地溜進來,坐在費米的旁邊,奇怪地看著他的同學們。
費米收住笑,拍拍托馬斯的肩膀:「你有嫂子嗎?」
托馬斯詫異地搖搖頭。
費米:「現在你有了一個--我老婆。」
托馬斯對這樣的玩笑沒有絲毫興趣,他不緊不慢地打開他的黑本本,一字一頓地:「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孔繁森不說藏語,而只說他的家鄉話。」
大家都被問呆了。
托馬斯接著說:「貴國的順治皇帝為了迎接五世達賴喇嘛進京,提前一年學習藏語。我不知道皇帝先生的藏語學的怎麼樣,但他的態度是誠懇的。孔繁森受藏民歡迎,不僅僅因為他為那裡的人民做了好事,而且說明他的藏語水平一定很高,足以跟當地人交流。可是導演一方面讓他高唱藏歌,另一方面,又讓他大講山東話。這難道不是態度問題嗎?」
托馬斯扶扶眼鏡,合上本子,拿出錄像帶,來到錄像機前--他肯定又發現了什麼。我看著他倒帶子,心想,這傢伙不如改行當編劇,專編「繼承遺產」一類的荒誕故事。
托馬斯終於找到了他想說事的那一段。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這樣的畫面--
大雪鋪地,一隻黑色的帳篷在風中顫抖。孔繁森進門,一縷陽光射進屋裡。孔:老人家,老人家,大媽。一隻水壺冒著微弱的熱氣。藏族老太太認出來是孔書記,扔掉懷中的小羊,從床上滾下,爬過去,倒在孔繁森的懷裡,大聲嗚咽起來。孔抱著老太太,慢慢地蹲下。銅製的酥油燈,微微跳動的火苗。孔站起,一張空蕩蕩的床。老太太的哭訴聲。孔坐在空床上,抽泣起來,地上,那雙又髒又破的解放鞋再一次提醒人們:那個生病的藏族老太太曲珍已經去世。老太太伏在孔膝上哭泣。那只小羊羔站在地上,抖動身體,叫了一聲:「咩。」孔背起老太太,走出帳篷。厚厚的積雪,趟雪的腳,背上的老太太。孔將老太太扶坐到馬上,脫下皮大衣,給她披上。老太太抽泣著,從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掛在孔的脖子上。
托馬斯抓起炭素筆,在黑板上寫了一串大寫英文--MONTAGE OF METOPHOR。
我認大寫的英文特別慢,總得在心裏把它們變成小寫,才知道是什麼。我剛認出「蒙太奇」,托馬斯就翹著紅鬍子,演講開來:「這是電影學的ㄓ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