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紐約的第二天,我拿出周局長給我的凱瑟林的地址,我看了一眼,然後閉上眼睛,大致搜索出那條街道的模樣以及那裡居民的樣子。那是一條通過布魯克林大橋後面向左拐然後過三個街區的小街道,街道處於平民窟中黑人最集中的區域。當我從那裡走過時,心裏有些發毛,街道兩旁都是不超過四層的小公寓,幾乎很難看到一扇沒有破洞的窗戶。走在街道上稍微不小心就會讓什麼東西給絆倒,我說什麼東西,那是因為絆倒你的可能是垃圾,也可能是躺在地上的醉漢、吸毒者或者甚至是死人!而大多數情況卻是即使絆倒你,你還是無法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除開這些不知名的東西外,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那裡的死亡氣味和街上居民毫無生氣,死魚肚般的眼白,這所有的一切都給我一種強烈的置身異域的感覺。我走過中國很多城市,也同樣到過那些城市的所謂貧民窟或者盲流集中的地方,雖然那裡也是垃圾滿地---有些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房屋破舊甚至只有鐵皮屋,可是無論那裡的氣味還是人們的眼睛都給人一種希望仍然存在的感覺。
一個三十多歲的白人婦女單獨住在這條街道的小公寓裡,我已經不難想像那會是怎樣一個人和怎樣的一種生活。出了酒店,我找到一輛出租車,當我說出那條街道的地址後,四十多歲的阿富汗司機愣了愣卻並沒有發動車子。我知道他不想去,於是用標準的紐約英語又再重複了一次地址,他不情願地啟動車子。在路上,他用讓人豎起耳朵來才能勉強聽懂的英語訴苦:到那個地區每次都是賠本的生意,收不到錢是常事,更糟糕的是還會被人搶劫,即使有時幸運地可以全身而退,可車子也免不了遭受啤酒瓶子的摔砸。看他說得實在可憐,我同意他把車子停在兩個街區之外的地方,自己下車冒險走過去。
凱瑟林住在一棟三層高破舊小公寓的二樓,穿過大概用力一點都會倒下來的木樓梯,我找到了那扇門。也許是因為我之前打過電話來,沒敲幾下門,就有人來開門:「你是中國來的楊?」
這是一個胖乎乎的白人婦女,我衝她邊笑邊點頭,她一邊讓我進去一邊自嘲地說:「對著鏡子中我自己的臉和這副身材,我都無法笑出來,你有什麼好笑的?」
我仍然對她客氣地笑著。
我打量了一下房間裡的一切,還不算太髒亂,大概是因為本來沒有什麼傢俱擺設的緣故吧。凱瑟林果然符合我想像中的那一種白種女人,不過好在不是那種皮包骨頭的吸毒者或者由於濃妝艷抹每次皮笑肉不笑時都會簌簌地落下一層化妝粉的低級妓女。她是那種上下都像德國啤酒桶一般粗,手臂和我大腿差不了多少的胖女人。她的下巴好像一張沒有疊好的餐巾掛在脖子上,隨著她的移動而蕩來蕩去。
「楊,你隨便,就當在自己家一樣,我沒有茶,喝點可樂怎麼樣?」
「好,謝謝!」我把從中國帶給她的禮物拿出來,遞給她:「一點小小的禮物,希望你喜歡。」凱瑟林接過禮盒,高興地馬上拆開。那是一條我特地挑選的中國絲綢蘇州絲巾,她急不可待地把絲巾套在自己肥胖的脖子上,看到絲巾勉強合攏起來,我鬆了口氣。
「楊,我是不是很胖?」她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就笑著說:「你不用回答呀,我不希望你嘴上一邊說,『那裡呢,不會呀,你還可以嘛』,一邊心裏覺得好笑。其實我很肥胖,我知道。」她有點艱難地彎下腰,從面前的茶几下面拿出一本發黃的相冊,「楊,這裡面都是我以前的照片,你隨便打開看看。」
我打開相冊,連翻了幾頁,我發現每一頁都是同一位苗條的金髮女郎的照片,我知道這就是以前的凱瑟林,我仍然假裝看照片以掩蓋自己的尷尬,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楊,那就是以前的我,那時我每個星期給自己留下一張照片,不過三年前『911』後我就停止了。這三年我都沒有再照過相,你說我漂亮嗎?」
凱瑟林的問話用的是過去式,我只好禮貌地用現在式回答:「你好看。」
「應該是那時很好看,雖然那時我也沒有多少錢,可是我會省吃儉用租住在紐約的高尚住宅區內,因為我還有希望。照片上那個樣子就是我的兩個希望之一,還有一個就是他。現在都沒有了,不過我也想通了,可是想通了又能怎麼樣呢?」凱瑟林無可奈何地深深嘆了一口氣。她停下來,仔細端詳了我一陣,問道:「楊,你可以告訴我,在你們國家裡,你的長相如何嗎?」
我一時沒有搞清楚她的問題,有些迷糊,不知道怎麼回答。凱瑟林又向我解釋了一番,我明白過來後,覺得有意思,就如實地告訴她,我這模樣在中國是極其普通的長相,我有中國男人平均的身高,1.70米,我的眼睛不大,也不是雙眼皮,不過據統計我這個歲數的中國男人大概有三分之二不是雙眼皮。我的臉形也是非常普遍的,在中國大概有五六億這樣的臉形,就是那種從來不曾出現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的不好不壞的臉。還有我的身子骨,雖然我有一段時間拚命地健身,可是小時候一個月只有那麼一兩次可以吃到肉類的基礎始終讓我看起來和健美無關。
聽完我的話,凱瑟林笑了起來,爽朗地說:「那你如果要想出人頭地,就得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她接下來又說,「我不知道你們中國的情況,但就我從電視上看到的無論你們中國的黨和國家的領導人,好像都很高,平均至少1.75米以上,並且幾乎每一位都是雙眼皮,哈哈。」
「可是,」凱瑟林稍微嚴肅了一些,「我們美國就絕對是以貌取人的。你只要到一些高級場所走一下就知道了,最近的統計也出來了,世界上前五百家大企業主管一級的行政人員都具有英俊的相貌。女人更甚,一個女人要成功第一重要不是才能而是相貌,所以,我們美國人每年花費在化妝和整容上的錢遠遠超過美國的教育經費。上帝造人據說是平等的,美國的憲法也聲稱人人生而平等,簡直是胡說八道!我的那個他就不信這個,他說自己的工作就是完成上帝和美國憲法未竟的事業。」
我欠了一欠身,正襟危坐,凱瑟林終於切入了正題。雖然我已經在電話裡簡單地告訴了她我的來意,可是自從我們見面開始,這個快兩百磅的胖女人始終掌握著話題,她口中提到的那個他叫麥克,是她以前的僱主兼情人。
「楊,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想瞭解這些情況嗎?」凱瑟林突然打住了話題,我想她可能突然想到不應該隨便泄露顧客的資料吧。
「我在電話裡告訴過你的,我最近失業了,愛人又死了,我自己還被中國的警察抓到警察局裡關了好幾個星期,我突然覺得好失落,好沒意思。在這段時間,我發現只有一些過去回憶才能讓我找到重新振作的力量。你知道,郭青青是我大學的同學,不知道是否可以稱為我的初戀情人,雖然我一直都愛著她,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愛我。畢業工作幾年後,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來到紐約留學,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我們仍然沒有能夠走到一起。經過這段時間,我突然好想找到她,雖然我還不清楚自己找到她後到底要幹什麼,不過我想我至少可以問一句,那些年她到底愛過我嗎?」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凱瑟林的眼裡已經泛起了淚光,她嘴裡喃喃地重複著:「到底愛過我嗎?到底愛過我嗎?」她的聲音感人悅耳,如果不是她肥頭大耳的白人相,我一定會聯想到中國武俠小說中那些情深意長的俠女們仰天長嘆「情為何物」的樣子。我想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了。果然,凱瑟林上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後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向我講述了下面的故事。
楊,我雖然長得不是很漂亮,但也不差,你看照片,不要看現在的我就明白了。最主要的是我可不傻,你知道哪裡的男人最英俊最有成就嗎?我告訴你,就是律師樓和醫院的,那裡有的是年青英俊的律師和實習醫生。要接觸律師就得找機會打官司,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醫生就不同了,我可以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去接觸他們。我就是在皇后區醫院認識麥克的。他英俊瀟灑,又有事業心,不過因為一心研究醫術,接觸的又多是老人和病人,麥克快三十了還是單身貴族一個。他第一次給我看病就把我吸引住了,後來為了多接觸他我不得不常常裝病。你知道他是外科醫生,要假裝某種需要看外科醫生的病簡直難受極了,那會兒我可是絞盡心思。
在我的主動下,我和麥克很快就好上了。後來我才發現我們不是太般配,他除了長得英俊瀟灑,還具有在美國最受人尊重,收入最高的職業。而我呢?相貌一般得很,並且沒有固定的職業,所以有段時間我鬱鬱寡歡。麥克知道原因後,不停地大笑了起來,最後他告訴我,他根本沒有注意過我的相貌,就是注意到了也毫不介意。管他那麼多,我知道和這樣的男人結婚,總有一天我會後悔傷心的,可是如果不和他結婚,那麼從那時開始,我每一天都會悔恨傷心的。於是我們結婚了。結婚後,我們仍然經常討論人的長相,還從一個人的長相討論到職業、成功和命運。最後,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上長相比什麼都重要,有了美貌你就可以事半功倍,有了美貌你甚至可以一勞永逸,我說的是你可以去找個好丈夫或者好妻子結婚。唉,只是那時我不知道我們經常討論的話題竟然深深地影響了麥克,後來,他開始從對這個問題的深入思考轉移到行動上去了。有一天,他擁著我坐在沙發上,說:
「親愛的,我想辭職自己開業,開一家整容所!」
我驚訝得差一點跳起來,因為你知道醫生是高尚的正當職業,但整容則被社會公認為旁門左道。麥克向我解釋,整容不為社會所接受的主要原因在於陳舊的觀念和宗教約束。在東方,人們普通認為膚發受之於父母,不能夠改變。而在西方,首先受制於上帝造人之說,既然上帝造你那樣就那樣了。後來西方又推行自由民主,搞了個人人生而平等的獨立宣言,這些都沒有錯。可是無論是東方智者、上帝還是獨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