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四後壓抑的思想環境中,在人們只能藉助於對金錢的貪婪和對高消費的攀比來宣泄慾望之時,在大眾只能藉助於小品化的調笑來填補精神空虛之時,在官方用恐怖政治和利益收買堵住知識精英們的嘴巴之時,在知識界用「歷史缺席權」為自身的懦弱辯護、用「思想淡出而學術凸現」為藉口逃避社會責任之時,在言說和行為完全分裂的犬儒化生存策略盛行之時……余傑的第一本文集《火與冰》的出版,立刻在知識界和青年群體引起強烈反響。我這個過來人,對於八九後一代頗為隔膜,但余傑的文字多少破除了這種隔膜。我被他的尖銳如冰的犀利批判所震動,為他對歷史苦難的探根溯源所感動,也為他的青春自戀和對老師的溢美之詞而悲哀。於是,我出獄後對「黑馬叢書」的作者們的第一次發言,不是肯定而是批判,特別是對余傑和摩羅的批判很是尖刻。我承認,我是有意藏起了余傑的文字給我的安慰,想從反面刺激這批新崛起的知識人。
後來,見到了余傑本人,我們之間居然沒有論敵的仇視,甚至連第一次見面的尷尬也沒有,之後的交往和共事使我們變成了以誠相待的朋友。他拙於口語表達,為人平和寬容,即便他在文字中常常直呼批判物件的名字,給人以苛責他人的感覺,但那只是因為國人習慣於拐彎抹角的言說,習慣於文人惡鬥所養成的思維,反而不習慣甚至不容忍直白的實話實說,經常把思想論戰等同於人身攻擊。而余傑,他對具體的人並沒有先入為主的成見,他的所有批判性文字只是對事不對人,不會因文字上的論爭而禍及人身。
余傑恰逢其時地崛起於世紀末的中國景觀之中,這種世紀末景觀在更深的意義上絕非物理時間的尺度,而是民族精神的衰敗的廣度和深度。故而,余傑的出現既是一個異數,也是一種必然──平庸的生存需要激情之思的衝擊,萬馬齊喑的輿論環境需要銳利吶喊的刺痛,刻意製造出的繁華盛世需要批判勇氣的警醒,被淘空的記憶需要真實歷史來餵養,靈魂荒漠需要良知信仰的滋潤,普遍的人性冷酷更需要愛的溫暖。
余傑不同於大多數自由知識份子的特異之處還在於,他從自己的基本人權被剝奪的親歷中痛感到:在一個獨裁社會中,對於維護每個人基本的權利和尊嚴來說,即便是誠實的言說,僅僅坐而論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具有起而行的勇氣。當他因言論而被中國作協剝奪了工作權之後,他從為爭取自己的工作權開始,不斷地為無辜者受害者向獨裁製度發出挑戰。他為同齡人楊子立等人的無辜被捕而大聲疾呼,他為劉軍寧、秦暉和錢理群等自由知識份子的被整肅而鳴不平,他為官方禁止高行健的作品在大陸出版而發出公開信,更為弱勢群體的被歧視被迫害而吶喊……而且,在大多數知識份子有意迴避與被監控的政治敏感人物共事的環境中,他卻有意與這些邊緣人保持密切的關係,和他們一起簽名向政府呼籲改善人權。他還在境外媒體中發表了大量在國內無法公開發表的時事評論,他直呼其名地呼籲朱鎔基總理尊重民主,如同他在國內發表的文化批評中直呼眾多社會名流的名字一樣。
為了使批判具有建設性的精神維度,余傑轉向宗教尋找精神資源,在這本《拒絕謊言》的文集中,他多處引證《聖經》和宗教聖徒特雷莎修女、神學家朋霍費爾、聖雄甘地、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等人的言論和行為,引證把反抗極權主義與宗教的超越精神結合起來的哈威爾、索爾忍尼琴等人的言論。這說明,在當下中國的惟利是圖盛行的無靈魂狀態中,余傑不滿足於批判,還要尋找填補信仰空白和倫理荒漠的精神資源。這種傾向,不僅是余傑個人的選擇,更是一代自由知識份子的共同選擇。我在1999年出獄後,藉助網際網路又陸續結識了一批青年知識份子,像任不寐、摩羅、王怡、楊支柱等人,他們與八十年代的自由知識份子一樣,具有鮮明的自由主義立場、強烈的現實關懷和批判現存制度的勇氣;他們也具有不同於八十年代的自由分子的自身特質:一是充分利用網際網路提供的方便傳播自由主義常識;二是具有強烈的對超越精神的渴望。他們在批判傳統和現實、反抗言論管制的同時,不約而同地轉向基督教的精神資源,尋求終極關懷和超越價值。
我非常理解這批青年自由知識份子的選擇,因為中國文化一貫奉行實用主義的功利原則,最缺少超越性的精神維度。儒家的重義輕利,實際上與超越價值無關,它既是「以禮吃人」 的牧民之具,也是統治精英的意識形態口紅──把小人包裝成君子、把獨裁裝潢成仁政。特別是:當毛澤東時代的高調烏托邦破產之後,鄧小平就連意識形態口紅也不要了,而是高唱赤裸裸的實用主義「貓論」,當代中國的做人指南,除了利益,再無他顧。頭上沒有星空,周圍沒有法治,心中沒有道義,不是無知者無畏,而是無信者無畏。所以,那些知識淵博的文化人,才會以充當得寵的高級幕僚和御用文人為榮,才會在評獎遊戲中既當球員又當裁判且不斷破門贏球,才會肆無忌憚地把無道義當學術、把剽竊當成果、把假文憑當學歷、把犬儒當聰明……中國知識界的道德水準之下流,正在向最無恥的官場看齊。
正是在這樣的道德背景下,新一代自由知識份子轉向了對超越價值的尋求──既為自己的自由信念尋找超世俗的價值支撐,也為新制度的建立尋找文化的和倫理的依托。他們希望以宗教性的愛彌合仇恨造成的人性分裂,以寬恕改造唯我獨尊的霸道態度,以謙卑和敬畏矯正既無知狂妄又自卑自賤的傳統人格,以非暴力反抗來改造代代相承的暴力崇拜,以對社會責任的承擔來摒棄犬儒主義和冷漠麻木,以普世道義對抗愈演愈烈的狹隘而功利的民族主義。當灰暗的現實令人沮喪之時,個人面對神聖信仰的祈禱和自省,使其在內心深處保存著道義責任和樂觀希望。
但是,我也有某種憂慮:這種對基督教對神聖價值的追求,是否會變成真正的精神資源,而不淪為文化新貴的「精神白領」──如同自由主義言說淪為牟取名利的手段,也如同所有過眼雲煙的時尚。對超越價值的敬畏和勇於承擔的良知,必須踐行才有真正的道義力量。如果只是言說而不必踐行,那麼自由也好,信仰也罷,既不是道義,更遑論力量!
余傑曾以專文向朋霍費爾獻上他的敬畏之情。面對牢獄和絞架,這位聖徒始終平靜地微笑著,因為他的靈魂被神聖的價值和對上帝的祈禱所充滿:他悲觀,為了使幸福不至於變成甜蜜的毒藥;他樂觀,為了讓未來不至於落入惡棍之手。而在當下的中國,物質上的小康幸福正在變成精神毒藥,普遍的麻木正在縱容獨裁下的邪惡肆無忌憚地揮霍和透支未來。
凡獨裁者皆是最大的謊言製造者,反抗獨裁的有效方式就是從每個人的不說謊開始。在靠謊言支撐的中共獨裁秩序中,余傑之所以產生如此大的效應,絕非因為他的文字多麼高深多麼漂亮,而僅僅是因為他誠實──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所想,凸現了被官方的意識形態和知識界的學術包裝所歪曲所遮蔽的常識。中國的傳統文化和獨裁製度已經把人性扭曲得面目全非,以至於連做人的起碼底線都被踐踏,人性的基本自律變成險像環生的畏途。於是,誠實──做人的誠實和言說的誠實──對於中國知識人來說,變成了一種奢侈品。有人甚至製造出多種言說方式來為沉默和不誠實辯護。
當對共產烏托邦的狂熱盲信崩潰之後,在資本和獨裁權力狼狽為奸的時代,國人什麼也不信,卻相信謊言的力量──謊言可以給人帶來安全、財富、權力甚至榮譽。當靠謊言生存的策略被知識人身體力行之時,他們也許暫時逃過生活困扃甚至肉體毀滅的災難,而且還能活得像個體面的有產階級,但是整體的精神毀滅之災難便在每個人的參與下不可避免地降臨,知識人也就淪為沒有任何尊嚴和人性的精神乞丐和知識掮客──放棄所有做人的底線,像俘虜高舉雙手一樣地交出自己的靈魂。對這種普遍的精神災難,說謊者們的最通常的自我辯護是:「我無計可施,因為他們太強大。我也痛恨說謊卻不得不說謊,我甚至就是近於絕望地說謊。」多麼無奈而誠懇的表白,多麼令人同情的處境,難道這樣的說謊者不值得原諒嗎?
不!不值得原諒!
容忍謊言就等於自動強化暴政。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謊言,暴政再無其他資本為自身辯護。暴政要求人們的自我作踐,它甚至是體諒民意的,不要求人們真誠地相信它,而只要求人們違心地承認它和歌頌它,足矣!所以,暴政永遠不會主動放棄威逼利誘、放棄對人性的踐踏、放棄讓人們向自己的良心說謊。正是我們的馴順使暴政顯得強大且道貌岸然。暴政最害怕的甚至不是激進的以暴易暴──局部的暴力反抗會被鎮壓,而整體的暴力革命很可能催生出又一個新的暴政──而是每個人、首先是以言說為職業的知識人,拒絕說謊、不參與說謊,不靠謊言生存!是的,我們不需要高調,做不到絕食、自焚、公開發言,但在日常生活中堅守誠實做人的起碼底線,並不要求我們多麼勇敢多麼高尚,而在生活細節上拒絕謊言,恰好是對靠謊言維持的暴政的最致命顛覆。如果在六四大屠殺過後的大清查和效忠表態運動中,不必有90%,而只需50%甚至30%的人不參與說謊,不出賣良心,不寫交代和檢查,不做效忠表態,暴政就不可能支撐到今天,更不可能還顯得那麼成績卓著。
余傑成名於誠實的言說,而他的這本《拒絕謊言》卻只能在海外出版,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一黨獨裁是多麼害怕誠實的言說,中國的制度環境對言論自由的扼殺是多麼嚴厲,遍佈謊言的社會又多麼需要越來越多的知識份子能夠實話實說,我們當下的精神處境又是多麼怪誕:一方面是對誠信的渴望,另一方面又是普遍地踐踏誠信。即便如此,準備為誠實付代價的人仍然可以抱有樂觀的信心,仍然可以逐漸地拓展實話實說的領域。余傑在非政治領域的誠實使他成為文化名人這一事實,說明瞭沉默的大多數在內心深處是厭惡謊言而期待誠實的。在政治恐怖和利益誘惑之下,當人們出於既得利益而在外在言行上與謊言制度合作之時,這一制度的道義合法性在人們的內心深處已經腐爛。這種人性分裂和精神悖論,既標示出目前中國的倫理危機的可怕深度,也提供了對中國前途抱有樂觀信心的人性依據。
所有還珍惜人性尊嚴的良知尚存者,也許你無法具有類似余傑的知名度,也難以拿出持不同政見者和法輪功信徒的殉道勇氣,但是你起碼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拒絕說謊!如果你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堅守誠實做人的道德底線,那麼你在捍衛了人的起碼權利和履行了做人的基本責任的同時,也以不合作的行動為反抗暴政做出了貢獻。自然地,你也就捍衛了人的尊嚴和表現了人性的高貴。
2002年6月24日於北京家中
附錄:余傑著《拒絕謊言》目錄
包遵信序:一個知識份子的道德良心和勇氣
劉曉波序:在日常生活在拒絕說謊
上卷 動物莊園
七十年代人的覺醒和受難
喪鐘為我們而鳴
面對中國的國難
從北大的墮落看大陸知識份子的奴才化
義和團,還是維新派?──「五•八」事件的再思考
啟蒙:越來越遙遠的聲音
為了在陽光下生活──讀北明《告別陽光》
致中國作家協會的公開信
但願鬧劇不再重演──致網友的公開信
不能沉默──我看高行健的獲獎
中國大地上的毛幽靈
新左派的毛情結
誰出賣了中國?
無法告別的飢餓
余華的奴性
朱總理,請您尊重民主
真話與飯碗
薄熙來的「神光圈」
你在吃人嗎?
我們為什麼要申奧?
末路的狂人和末路的主義──評米洛舍維奇的垮臺
美國是魔鬼嗎?
俄羅斯悲劇與極權主義後遺症
哈威爾的態度
走出堅冰的金大中
從身體囚禁到心靈控制──「六•四」之後我所經歷的軍政訓練
黎明前的黑暗
下卷 優孟王國
中國足球:在愚昧中狂歡
可悲的「幸福」
被背叛的蔡元培
謊言與羞恥
長江《讀書》獎與皮影戲
辭職的勇氣與生命的價值
毛毛筆下的毛澤東
丁石孫的風骨
「瀑布模式」的新聞
從「小說反黨」到「電影救黨」
大陸眼中「曖昧」的香港
獨裁者與軍裝
守土有責與自我閹割
李敖的墮落
人命值幾何?
我們的尊嚴和血性在哪裡?
又一個「岳麓書院」
評鄧家菜館的倒掉
從華國鋒的退黨談起
原來還是同胞殺同胞
流沙河笑談「一毛」
愛游泳的獨裁者
誰在說謊?
一句話裡的良知
從地方選舉結果看臺灣民眾的選擇
姜恩柱的「個人意見」
董建華的「自動當選」與香港的危機
一百步笑五十步
譚其驤與毛澤東
自由與陽光(代跋)
--轉載自《新世紀》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