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國民黨本是少林、武當派,源遠流長,高手如林,而且太極打得極好,只是招式單一而缺少勁道;民進黨屬於外魔入侵,一干人指東打西,霹靂拳火星四濺,不僅擅長扯虎皮做大旗,還有陳水扁這樣的混世魔王;親民黨從國民黨脫黨,別子為宗,另立山頭,宋楚瑜孤掌難鳴,到底不能一統局面;新黨最純正,惜乎小得太可憐,終究是「寂寞的高手」。
「寂寞的高手」其實並不只有新黨一家,更寂寞的是笑傲江湖幾十年的李敖。他一個人來參加「立委」的選舉,照他的話說,「人家選舉呢是打躬哈腰,作揖,握手,抱小孩,親你的小孩,還親你家的狗,我通通不來。人家是用個旗子,搞競選總部,放鞭炮,我通通不來,六親不認,從來不來這一套。」李敖也認為自己這樣的方式不討好,結果也許只會如四年之前競選「總統」時一樣,到頭來只是一個玩玩的票友。寂寞高手李大師,憑的是赤手空拳,拼的是票友心情,所以得失在乎吾心,成敗可做別論。
哪知道出乎李敖的意料,12月11日選情公布,李大師竟然以3萬多票當選,是不是臺灣的選民觀眾們嫌連戰、宋楚瑜、陳水扁、李登輝之流決鬥戲不夠精彩,偏要讓本來是觀戰者、雖然也不時在旁邊充當裁判吆喝的李敖來過癮?
在李敖當選的第二天,我們專門電話採訪了這位新科的「立委」。
記者小輩,以極為戰戰兢兢的「外交辭令」首先祝賀他,本來做好了老先生不吃這一套的打算。哪知道他自始至終,在電話的那頭表示感謝,甚至於說「不敢當」,雖屬於寒暄之辭和謙虛之意,至少與他平時「盛氣凌人」之相大相逕庭。
李大師難打交道,言辭犀利,不分親疏,小人遠而畏之,君子亦遠而敬之,如果有人在裡三圈外三圈的圍觀,那麼圍觀的決不是李敖,而是李敖的著述。被他罵的人在被窩裡恨得牙根發痒,就連敬重他的人也只敢背著面讚許,不是怕馬屁拍錯了地方,就是怕馬屁拍得不夠高尚,讓他一瞧瞧出了破綻。--每個人都害怕在他面前被變成一絲不掛體無完膚的透明人。
在記者送上第二頂高帽:如何處置作為歷史家和政治家的關係時,李大師倒認為「政治家」這頂帽子戴在他頭上不合適(記者也知道不合適,權做「高帽」 而已)。他語氣平和地說道,像我這樣的「中產階級」,在臺灣犯不著為了某些利益而博取這樣的頭銜,顯然,他把我們慣常思維中的「政治家」與「政客」等同了。
李敖縱橫江湖幾十年,常以「歷史家」自許,下筆、言語處,無時不關涉政治,於政治事件、政治人物,頗多解語,雖然,看似悲壯的,被他解讀為輕巧,看似滑稽的,被他解讀出悲哀,多少都有發人深省處。但他終究是以一種「歷史家」的眼光來打量政治。中國多的是「歷史家」與「政治家」的對壘,推行熙寧變法的王安石與寫出皇皇巨著的司馬光那一段公案,就是兩種身份最經典的較量。中國也多的是想二者身份兼得的,就是很難得一見,因為政治家多淪為政客。李大師想必很清楚這種轉換,所以他倒是不以此為許。至於說到做「立委」這樣的「官」,我提到當年胡適說他對政治抱的是「不感興趣的興趣」,他則提到北京大學的老校長蔡元培的事,有人問蔡,你做的「中央研究院院長」,是不是一個官,蔡說他不是。李敖顯然是這種意思了。
其實李敖抱得更多的是一種「玩」的心態。四年前的「總統」選舉,他加入競選行列,就以這樣的心態處之。這讓人想起另一個文化老頑童、《蘋果日報》 社社長董橋先生寫的那篇《陪李敖玩玩》的文章,文章中說,在政治已經喪失了文化內涵的年代,在政客已經掃盡文學素養的年代,在權力已經腐化成陳年臭蛋的年代,在選舉已經淪落為賣笑拉客的年代,李敖奉行的是不「擁護李登輝」、不「支持連戰」、不「關心陳水扁」、「同情許信良」、「票投宋楚瑜」的類似於「四不一沒有」的政策。
那場與李敖勝負無關的「總統」選舉,很多人都認為是李敖在陪陳、宋、連、李玩,殊不知,在李大師看來,也許更多的是他們在陪著他玩而已。
當選「立委」後,李敖要玩的,是提高「一國兩制」在臺灣的呼聲,「五十年社會制度不變,祖國不派一個兵、一個官過來,你還可以回去做中央大官,這是臺灣佔便宜的事情」。當我問他何時有心回大陸訪問時,他說,伏爾泰80歲前沒去過巴黎,我回 「祖國」不急,不急。顯然,他還沒有玩夠。
李大師玩的時候,習用的是「無招」之術,所以對手找不到他的罩門,李大師大象無形,所以我等觀眾亦無從知曉他的進退之據。就如同幻影無數,你不知從何著眼,所以世間寫李敖文章多多,如要李敖觀之,肯定是不入其法眼(我這篇小文也肯定是此遭遇),取李敖婚姻事之一角論之,以為李敖乃天生情種,任情、任性到極致,但與胡因夢結婚僅只半載,卻又三十年不停病詬這位臺灣大美女,「辣嘴摧花」,讓人感嘆他為何如此絕情;取李敖師友交往事一角論之,即便是多年恩師,也可能會被他嗤之以鼻,即便是好語相勸,也可能會被他解做他意,用力榨出你「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但如果看到他一方面痛罵將他打下大獄的蔣介石,一方面又捐助「仇人」蔣介石之孫章孝慈,又會另生一番感慨。在與記者談到原來的海基會副秘書長石齊平先生時,沒想到他卻對這位小他十幾歲的「臺灣稀有人物」大有好感,「雖然他在面對普羅大眾時嚴肅了些,但卻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觀其一角,或許就會說他是文人、政治人、狂人、妄人、痴人、不解風情人、混水摸魚人等等。
李敖絕對是臺灣乃至中國文化、政治生態的一個異數,所以他講的「五百年來只有一個李敖」之語絕對有道理,雖然,不一定要對這句話做像譚嗣同說王夫之「五百年來真通天人之際者,惟船山一人而已」那樣的推崇性解讀。這樣的異數對很多慣常的思維解釋性框架構成了很大的破壞,以致讓人找不到解釋的途徑與模式。
李敖給人的幻像是極為像魯迅。1936年,魯迅的論敵林語堂在聞悉魯迅去世後,立即作有《悼魯迅》一文,「若說悲悼,恐又不必,蓋非所以悼魯迅也。」說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士。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又說魯迅另一副活形是手裡拿著煉鋼寶劍,控制不住要廝殺的性子,見猛士勁敵殺,見僧人乞丐無賴殺,見雞狗牛蛇也殺無赦,最後是「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變成一個路見瘋狗、癜狗、看家狗都上前揮劍一砍,然後提著狗頭回家燉熟了,就著紹興黃酒而食。
林語堂的這番話其實亦足以語李敖。雖然他又偏偏認為自己不僅白話文比魯迅好,而且更具殺傷力。將中國這麼偉大的文化先鋒比之李大師,他興許根本還不會買你的帳。
魯迅有兩副活形,還有一副大心腸。酒醉肉飽之餘,不免要獨坐興嘆。嘆天地聖賢,嘆熟人、雅人、俗人、尷尬人、盤纏人、累贅人、無生趣人、死不開交人,嘆窮鬼、餓鬼、色鬼、讒鬼、牽鑽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飯鬼、青胖大頭鬼。最後魯迅嘆息過多,所以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
李敖是決計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的,因為他有時甚至是以「小丑」自居,以「玩家」自況,他不玩弄權術,但他玩弄政治。
「玩」,並不是別人打你的左臉,你就送上自己的右臉,而是以無招拆有招,讓對手找不著來路,找不到去向。李敖的這種「勝利法」,很容易就被解讀為 「阿Q」國民性,不過這卻是他一個人才用得最為順心的、也最讓對手找不到北的殺手鐧,與一般 「阿Q」的用法著力點相似,但是高下有判如天壤。在臺灣的那團「糨糊」裡,太較真簡直是自找罪受。他就經常說他的得胃癌而死的老師、大思想家殷海光,犯不著死在這種病上,就像牧師不能得梅毒而死一樣,思想家是不能因氣憤、氣不順而得上癌症的。這就是李敖的應世心態。世上應世的有幾種心態,勇士心態或菩薩心態,李敖作為臺灣「狠角色」,自然屬於勇士之列,李敖對付別人決沒有菩薩那樣的寬厚,但他卻知道怎樣對付自己。
話說回來,李敖其實也是得過癌症的,不過與乃師不同的是,他得的是前列腺癌,與氣順不順無關,只與性有關。他一生於婚姻幾出幾進,更是身邊女人無數,真是「艷煞人也」。
能夠玩轉天地、歷史(不一定是政治)的,或許,這麼些年來,確實只有他李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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