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訪村每天都能聽到兩辦門前打人的事,為了體驗一下那些普通上訪者的遭遇,我想闖一闖這傳說中的「鬼門關」。
因為下午要開會,所以穿了西服,這樣其實不便於體驗上訪者的遭遇,因為從穿著來看就不像一個上訪者。中國的上訪者大都屬於社會最弱勢的群體,沒有錢更沒有權,他們大都衣衫破舊,背包裡裝著上訪材料,痛苦的記憶刻在滄桑的臉上,這樣的群體走在北京街頭很容易就能辨別出來。
上午十點多我來到國家信訪局胡同口外,這裡就是被訪民們稱作「兩辦」的地方。以前胡同口沒有掛牌子,直到2005年兩會期間才在牆上刻上新牌子--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人民來信來訪接待室(國家信訪局)。胡同口外的馬路兩邊停滿了各地的警車,胡同口聚集了上百劫訪人員,這些人員也大都有一種相似的穿著,鄉鎮幹部模樣的居多。
可能是因為我看起來不像一個上訪者,通過胡同口的時候,很多人打量著我,但沒有攔截。這個胡同裡除了信訪辦以外還有宣武教育局等幾家單位,進進出出的人有一些不是上訪的,所以劫訪的要對人做出一個判斷,以免攔錯了人。據說,一個信訪局的官員曾經在此被截住毆打。
往裡走大約幾十米,又一群更加密集的劫訪人員堵住了胡同。我逕直往裡走,開始他們面面相覷不敢攔截,但突然人群中伸出一隻手拽住了我的肩膀,問我是哪裡的。這時候如果我說北京的,或者說劫訪的,或者說就在裡面工作,他們通常不敢攔截。很多上訪的人除了集體自衛衝破圍堵以外,就是學會一些小技巧。開始他們遇到這樣的問題時不說話逕直往裡走,後來這一招不靈了,劫訪的見不說話就開始打,據說十個省市的劫訪者都是一夥的,他們相互照應,共同起鬨或者毆打上訪者。
我衝著抓我的人問,干什幺?那人愣了一下,再問一遍,哪裡的?我說河南的。劫訪人群眾立即炸開了鍋,紛紛高喊,河南的河南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三個人來一把抓住我的骼膊問,河南哪裡的?
我說開封的。抓我的人立即高喊:「開封的,開封--,老劉--,劉局長--」
一個基層幹部模樣的人來到我跟前朝我打量了一下,與此同時另外三個人拉住我就往外拖,說有話出去再說。我說放開我,我要進去。來人大喊,問問你怎幺了?我反問,你憑什幺問我?你有什幺證件?
幹部模樣的人給我看了他的工作證:開封市信訪局副局長劉鳳翔,然後語氣緩和,問我開封哪裡的?是上訪的嗎?我說是上訪的。他問開封市委去過沒有?
我心想他這是要核實我的身份,就說沒有去過。
「沒有就是越級上訪!你有權利上訪,但沒有權利越級上訪!」劉局長突然大義凜然狀,那感覺就像在訓斥一個罪犯。
我怎幺上訪你都沒有權力欄我,你有什幺法律依據在這裡抓人?我質問他。
「憑什幺?就憑我!我告訴你,你進不了,我既然在這裡值班,你就進去不了!」劉局長大聲怒吼。旁邊的人又過來推我,我憤然甩開他們的幾隻手。然後劉局長語氣又突然緩和下來,說,「我讓你學學信訪條例。我現在就可以讓你走,但你進得去嗎?這裡面有三道崗呢。我和你說,我要你離開,是對你好,我要不管你,看你挨打不?」
我說別管我,我要進去。
有人在後面開始打我。用腳或者拳頭隔著人從後面打,周圍都是劫訪的,幾乎挨著我,看不清是誰打的。我四面尋找偷襲我的手和腳,終於逮住一個。我大聲問你是誰,憑什幺打我?「我沒打你。誰看見我打你了?」整個一幅無賴嘴臉。我盯著他大聲說: 「我看見你打我了,就是你!」周圍開始起鬨,有人從人群外面用力推前面的人,我在人群中被推來推去,有人趁機踢我。但可以看得出,他們在打我的時候還是有所顧忌,不敢正面打,估計是擔心我不是上訪的反而有什幺背景。
劉局長再次出現。「十個省市劫訪的在這,你知道誰在打你?我既然給你看了工作證,就是為了保護你。」
「你們地方的官員就這個德性嗎,每天在這裡打人抓人?」
「我告訴你,動手的都不是開封的。」後來我瞭解到,劉局長說的大半是實話。一個省的劫訪的大部分來自各個縣和市,本省上訪的和劫訪的有的相互認識,動手打人不方便,再說也怕回去後遭到報復,所以本省人打本省人有時會有所顧忌。而河南、遼寧、黑龍江等省劫訪的比較多,漸漸地他們形成了了某種默契:相互打,一起打。比如,劉局長一個暗示,遼寧、黑龍江、江蘇、安徽等省的劫訪者就開打,同樣,其它省份劫訪的發現上訪的需要幫忙,河南劫訪的也會毫不猶豫打人。我看到過國內蒙上訪的被黑龍江劫訪的毆打,湖南上訪的被河南洛陽劫訪的毆打,河南上訪的被遼寧劫訪的毆打。他們是通過野蠻毆打這種方式「教訓」上訪人,別再來北京了,只要來就挨打。
擁擠中我發現包已經被拉開了,有人從中拿出了一份上訪材料。我奪了過來。
「我明著告訴你,越級上訪本來就是錯誤的。你沒有權力說自己是開封人,我不認你是開封的,我不管你。」劉局長又開始強硬起來,然後他轉向周圍,「他根本都不是開封的。」
有人推過來推過去。
一輛車開過來。人群開始起鬨,大喊靠邊靠邊,一邊偷偷從後面打我。
擁擠中我踩到了一個人的腳,那人立即大叫起來:「踩我腳干什幺?干什幺?」擺出要打架的姿勢。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對不起。那人突然很沒趣地退到了一邊。在他對我大喊大叫準備打人的時候,他是群盲中的一員跟著起鬨,而在我直視他眼睛的很有尊嚴地說對不起這一刻,他突然成了一個個體的人,天良復甦了。
但旋即人群再次擁擠到一起,他們繼續偷襲我。我四面尋找打我的人,終於又逮住了一個。我心想不能在這裡耗下去了,需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面對這樣一群流氓不可能通過求饒獲得他們的友好態度的,因為他們每天面對的都是可憐的求饒的人,也許他們曾經有良心發現,但地方政府給他們的命令要求他們必須殘酷對待上訪者,而他們出於失去工作的恐懼或者牟取高位的貪婪使得他們必須泯滅良知。這一刻,必須用氣勢壓倒他們。
「你小子打我!」我指著一個中年人的鼻子怒吼。「誰打你了!你敢罵人!」他反駁。「罵的就是你!你給我小心點,他媽的敢在北京的地盤上這幺放肆!」
人群又開始湧動。我說,「好,開始了。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這樣堵著我!我要看著你們堵住我!我要看看誰在攔我!」「放開,讓他走,別再說你是開封的。」劉局長又發話了。又一輛車通過,人群閃出一條道,我趁機站到通道上,用手橫指四周聚集的人群,大喝一聲:「一群流氓!」他們面面相覷,沒人再阻攔。
來到信訪局大院已經接近十一點了,信訪局要下班了,保安正在清理人。院子裡聚集的人群開始散去。三個劫訪的把一個瘦小的農民幾乎提了起來,拖上了一輛停在旁邊的遼寧的車。
劉局長突然又出現在我眼前。他顯得很熱情,幫我拍打身上的痕跡。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褲子上留下很多腳印。
我猜想,我走了之後劉局長可能覺得有些不對勁,可能覺得我不是上訪的,上訪的估計沒我這幺大的脾氣,他們大都忍氣吞聲。他可能擔心萬一我是記者什幺的對他不利,所以又過來跟我套近乎。
「這種事情,難道中央不知道?肯定知道,顯然上面需要我們這幺做。沒有劫訪,十個信訪辦也裝不下上訪的人。」他看起來很客氣。
我問這些都是什幺人。他說大半以上是地方公安,十個省都有人在這裡劫訪,河南、山東、遼寧的最多。
我跟著人群往外走,劉局長又忙他的去了。
信訪局胡同口處,四五個人正在拖一個年輕農民。他滿臉恐懼,聲嘶力竭地喊,打人啦,打人啦!放開我!沒有人理他。旁邊停著一輛北京的警車,警察透過窗戶靜靜地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突然,他掙脫了,拚命地跑了。他跑到遠處站在那裡往回看,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想和他聊聊,他滿臉恐懼,趕緊走開了。
許志永2005年4月2日
轉載自天涯社區網站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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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