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初年,始有官話一說。想來朱元璋很不耐煩百官之間,用方言交流的纏夾不清,遂命人編纂《洪武正韻》,頒行天下。從此南方之人,如果遊學,做官,便開始有南方口音,北方腔調一說,或謂南腔北調。對於天下的南方人來說,南腔北調便是官話,當然並不侷限於當官的,好比遊學,徐霞客那樣的旅遊,商販,甚至於武俠、浪子和乞丐,少不得也要用南方口音,去說北方的官話,以求溝通。
但凡官話,都有推廣問題;《洪武正韻》以降,不肯講官話的官老爺,依然層出不窮。至雍正六年八月,皇上覺得事情還是有些不妙,特別是廣東福建這鳥語花香的兩省,問題很嚴重;於是嚴旨訓諭當官的,必須在任上說官話,以免「官民上下語言不通」。訓諭頒布之後,朝廷雷厲風行,還在廣東福建兩省,設立「正音書院」和「正音蒙館」,重點突出,對廣東福建讀書做官之人,進行培訓,幾乎像是現在的黨校,專門培訓幹部。
所謂正音培訓,無非是南方之人,學點北方的腔調;字正而腔圓,幾乎是遙不可及的事情。比如寧波話承古音,基本上只有平聲和去聲,聽起來像日語。寧波話為母語之人,再要去學正音,困難極大;好比蔣介石,東去日本留過學,南在廣州當過校長,貴為委員長,一輩子所說,無非是南腔北調的官話;準確地說,他是以寧波話為基礎,帶奉化口音,又染上一點上海腔的江浙官話。這種話,北方的軍閥聽而不懂,暗中估計是要跳腳大罵的。
江浙一帶流行的一句話,是「寧願聽蘇州人吵架,不願聽寧波人說話」,形容寧波話說起來舌頭之硬。四九年以後,寧波最早的官老爺,清一色是從山東過來的解放軍。寧波人不識北方話,經常張冠李戴。曾有解放軍數名反扭一犯人自街上過,有好事者問:所犯何罪?解放軍用山東話答道:「投機倒把」。第二天,寧波人中到處流傳,解放軍刑罰太嚴,「偷剪刀一把」也要被反扭抓走,於是噤若寒蟬,社會秩序為之大好。
寧波人經過多年之正音培訓,現在遇到一句鳥語不識的北方人,勉為其難,可以說點官話;自嘲的說法,叫做寧普話。寧普話是寧波口音普通話的縮略語,通常需要把舌頭完全調動起來,並使其打圈,再用臉部的幾塊肌肉進行配合,才能說出來。但是一個北方人和一個說寧普話的寧波人交談許久,緊張而滿頭大汗的卻是北方人,因為寧波人累的只是舌頭和臉上的肌肉,所以感覺輕鬆;北方人卻因為要替寧波人感到累,反而緊張得出汗。
我初到北京,自是一口寧普話。第一次上街回來,對宿舍的同學宣布說:「我到農貿市場賣了十個雞蛋!」同學皆驚訝,以為我勤工儉學,兼賣雞蛋。蓋寧波話買賣不分,讓我困窘。痛下決心,向同宿舍北京同學苦習北京話,兩年有成,才知道學的不是北京話,而是北京郊區的順義話,口音和京郊青年農民相彷彿。習之再逾兩年,後舌音仍時有殘缺。一次嗓子發炎,竟至失聲;事後朋友問起為何久不聯繫,我答之:「我上段時間失身了」。朋友以為我慘遭愛情悲劇,心理扭曲,以致於公然宣布這等事情。
南方口音,北方腔調,關鍵在於後舌音之缺陷;想來人的全身器官之中,舌頭老得最快,一過二十歲,便學不到地道的語言;從此南腔北調,甚至是怪腔怪調。印度孟加拉等國,英語也是官方語言,但是相對於所謂的牛津英語來說,也不過是南腔北調而已;印度英語,永遠聽著古怪,也和舌頭之發育,大有關係。瑞典人說英語,幾乎每句都是往上升的語調,很像山東口音;丹麥人的英語,卻是先升後降,好比吹喇叭;種種口音和腔調之不協調,遍佈世界。
南腔北調,多少也是一種文化衝突;文化衝突,通常先衝突在舌頭,再衝突在腸胃;衝突之激烈,幾乎不可調和。但是從文化傳通角度來看,文化衝突的是硬幣的一面,另一面,恰好是跨文化傳通帶來的不同文化之交流和融合。南腔而北調,多少也融合了南北兩方文化,形成了跨文化的優勢;韋小寶的輝煌人生當中,大大地得益於他的南腔北調,甚至於他那幾句顛三倒四的俄語;話翻過來,我一直覺得,一個上海女人,帶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軟軟的腔調,遠比一個字正腔圓的北京女人說話,要好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