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們雇了一輛車,從靖邊縣城到青陽岔去。青陽岔鎮是靖邊縣最大的產油區,油井數量佔該縣的一半以上。石油工業帶動了整個地區經濟,素有「陝北小香港」之稱。
縣城到青陽岔將近六十公里,短短的路程我們卻走了一個半小時。黃土高原的地形溝壑相間,我們就在溝壑之間狹窄的公路上繞來繞去,不斷地上坡又下坡。路邊山坡上,只有楊樹長得旺盛。
路邊零星分布著幾塊莊稼地,種的作物有玉米、蕎麥、糜子和葵花。我們發現這裡的玉米乾枯瘦小,而葵花已經是瀕死狀態了,最大的花盤也只有手掌大小。「今年沒有雨水,都是干死的。」開車的師傅說。
這位師傅姓鮑,在靖邊縣城與青陽岔之間跑車有五年了。他的家在青陽岔附近另一個鎮上,早幾年在寧夏打工,青陽岔經濟發展起來後他回到靖邊,用打工的錢買了輛車,做起了出租生意。在青陽岔油區的私營油井被強佔之前,來青陽岔的人絡繹不絕。「那個時候錢好掙,我一共有三輛車,自己開一輛,再雇兩個人,刨去工錢油錢,一個月能掙出差不多一萬。」
而現在鮑師傅的另兩輛汽車已經停運了。「現在不行了,我自己開車,幾天都沒人坐車,干一天賠一天,油錢還特別貴。」
鮑師傅告訴我們,這裡的93#汽油每升4元8毛多,又問我們北京的油價,我們告訴他北京93#汽油每升是4.25元。鮑師傅憤憤地說,「家門口產的油,反倒比拉到外面的都貴,這些狗日的真不得了!」
這段路上我們不斷看到路邊緊鎖無人的房屋。鮑師傅說私營油井被強佔以前這都是有人住的。「兩年前這裡熱鬧得很!」
顛簸許久,我們終於進了青陽岔。和我們的想像不同,這裡完全和中國其他山溝裡的小村子沒有區別,甚至更加髒亂。青陽岔只有一條道路,所有的房屋都沿著這條路分布。現在這條路邊正在挖溝,挖出來的黃土堆在路中央,這條路僅容一輛車通過。風從山溝裡吹過,滿街黃土飛揚。
我們下了車開始找落腳的地方。鎮民告訴我們,這裡最大的旅館叫西北大酒店,就在前面不遠。
這個酒店臨街,需要從大院後門進去。我們走進大院,沒有服務員來迎接。上樓的樓梯口有間小房子,歪歪扭扭地寫著「登記處」。我們敲了敲門,一個中年婦女走出來,我們說要住店,她帶我們上樓,到二樓的客房。樓道走廊裡漆黑一片,地上也很髒,顯是很久沒有打掃過了。我們要她將這裡打掃一下,她說:「我們老闆不是讓我在這招待客人的,是讓我看門的,現在我們這裡十幾天來不了一個人,這個月估計就只有你們住了。」
這間屋子所有的燈只有一個床頭小燈是能發光的。到衛生間擰開水管,水裡帶著一股油污的味道。我們問這是怎麼回事,她說「青陽岔的水都污染了,沒法吃。原來我們是吃自來水公司的水,現在老百姓沒錢了,交不起水費,自來水公司把水停了,吃的水都是二十幾里外拉的。」
我們想起昨天和石油投資者見面的時候,他們給我們帶來一張報紙,是9 月14日出版的《榆林日報》。這張報紙用一整版轉載了9 月12日《經濟日報》記者劉曉晨的報導《為了國家和老區群眾的利益--陝北石油「三權」回收週年調查》。這篇報導第三部分叫做「無定河邊見青蛙」。文中寫道:「收回油井後,按照創建文明井場的標準要求進行全面維修,不僅新建了大門、圍牆、罐臺和房屋等,而且部分井場還配置了自吸排污設備,基本實現了『洪水不進牆,污水不出場,井場無油污』。同時,井區道路硬化延伸,井區基礎設施建設和油田綠化普遍加強,使各井區的面貌發生了根本變化……」
「這個報紙吹牛扯蛋,斷子絕孫哩。」石油投資者憤憤不平地說。
「不看延(安)榆(林)報,坐下看熱鬧,看了延榆報,吹牛又放炮。」這是我們在陝北聽到的一段民謠。我們發現,在偌大的榆林、靖邊縣城裡,找不到賣報的地方,賓館裡僅有的報紙是《榆林日報》與《三秦都市報》。在資訊全球化的時代,這個並不算窮的地區居然是如此閉塞。這裡的人並不知道,現在全世界的媒體都在關注著他們。
匆匆吃過午飯,我們決定到油區親眼去看一看。主要的油區在青陽岔以南大約三公里,油井大部分在山上。
照片1
照片2
照片3
我們從鎮上向南走,還未出鎮就看見一座橋,橋下只剩下一小股水流,河床上積了厚厚一層油泥,河水泛著嗆鼻的原油味。(照片1)我們爬到橋下,發現河對岸有一座油井,排油管伸到河岸邊,石油流進河裡。我們用相機拍下了這個油井,(照片2)以及河裡面粘了厚厚一層石油的石頭(照片3)。
照片4
照片5
過了橋就到了山下,山前有塊空場地,場地前有個「青龍壇劇場」,實際上就是一個封了頂的戲臺。外面貼了瓷磚琉璃瓦,看來很是光鮮,裡面卻是穢物遍地(照片 4)。 劇場旁邊有幾個窯洞(照片5),裡面供奉著各路說不上名字的神仙。從供桌上厚厚的一層灰來看,這些神仙也斷炊很久了。
照片6
照片7
照片8
照片9
照片10
照片11
我們沿路上山。這條兩三米寬的路靠腳異常難走,因為路面上是厚厚的一層黃土,每邁一步半隻腳都陷在黃土裡面。我們就這樣繞這座山走了半圈,發現路旁的山溝裡,黑油油的一片。我們半滾半爬到坡下,發現溝底長的雜草,草根附近的地面都是黑的(照片6)。
路過的一位老農告訴我們,那是前兩天發過一場洪水,洪水把坡上的積油衝到坡下順溝流走。我們問油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他順手一指前面的一個小山谷,說你們到那裡去看看。
我們往那個小山谷裡走。腳下的土越來越軟,兩邊的山壁越來越窄,我們不得不抓緊山壁上的雜草。走了約有一里多,我們驚奇地發現有一條黑色的小溪(照片7、 8、9),從我們腳邊向谷外流過去。沒法再往前走了,我們只好艱難地攀上較平緩的一側山壁,抬頭一看,對面崖上竟掛著一條小型的石油瀑布(照片10、11)!
我們判斷對面的山崖上有口油井,因為山的這一面沒有路,油井以為把漏出來的油排到這邊來不會有人發現。我們決定到對面的崖上去,找油溪的源頭。
照片12
照片13
一小時後我們爬到了崖上。不出所料,這裡有一臺油井,兩座毛坯房,一個裝滿石油的大坑,無牆無門(照片12)。油井還在運轉著,喊了兩聲,卻不見人。在崖邊往下看,從油池裡漏出的石油正無聲無息地順坡淌到崖下去(照片13)。
我們往山下走了一段,發現後面有人遠遠跟著。我們想可能是有關部門派來盯梢的,就轉過身喊他,「你是幹什麼的?」
那人小心地走過來打量我們,我們也打量著他。他大約四五十歲,穿一件滿是油污的工作服,一雙破膠鞋,看來像是本地的農民。
我們亮明瞭身份,他一下子激動起來。「你們知道我是誰?一年前那口油井是我的!」他指了指幾百米外的另一口油井。「那些土匪把我的油井搶走了,叫我做照井工!」
「你們來了我把這裡的事情都倒給你,他們(指國有公司)沒有技術,管不得(油井),又來找我,要我在我的油井上作照井工,你說我能願意幹麼? 02年我花了五萬塊買地塊(指井位),又花了二十萬打井,給地方上(指地方官員)送錢也得十幾萬,我現在背了三十萬的債,恨不得活扒了他們。現在一個月給我六百塊錢工資,不干沒有辦法,退耕還林了沒有地種,老婆孩子六口人要吃飯哩。」
我們跟他提起剛才看到的污染,他拉著我們往山崖的另一面走,讓我們看幾座山頭圍起的一個山間谷地。我們遠遠可以看見,這些山頭上的十幾座油井,下面都有長長的一條黑帶子掛在山間。
「那些都是原油!那山上一天淌下來幾萬塊錢嘞!」
「以前油井私人管理的時候,沒有哪個敢漏出一點油來,漏出一點環保(部門)就罰五千塊錢,讓你停產整頓。現在(油井)都歸了政府,你說他自己能查自己?」
照片14
告別了這位陝北漢子,往山下走去。沒走出多遠,從山上開下來一輛大罐車,我們急忙閃到一旁。罐上寫著四個字「污水處理」。車開到我們前面去我們才發現大罐子根本沒有上蓋子,裡面的含油污水沾上路上的黃土,濺了我們一褲腿。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輛車轟隆隆地開往山下,山路變成一條污泥的長龍(照片14)。
九月十一日於陝北青陽岔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