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女礦工13年悲慘井下人生

發表:2006-05-08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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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這次礦難,也許還沒有人知道,還有這樣一群女礦工存在。

4月6日,湖南省冷水江市東塘煤礦發生瓦斯突出事故,9名遇難者中有4名為女性。

這些遇難者中最長已在井下工作了13年之久。礦難帶來的悲痛尚未散去,而當地一些以挖煤為生的女性,又在為將來的生計擔憂了。
  
4月7日,在冷水江市東塘煤礦瓦斯突出事故中獲救女礦工李初娥介紹當時情況。
 
李初娥半臥在床上,有氣無力地拿起一根雞腿。

丈夫梁長青———一個長著連腮鬍的中年漢子,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剛剛熬好的雞湯坐在病床邊。

李初娥兩次喊著「姐姐、姐夫」,哽咽一會後,突然朝丈夫怒罵咆哮。梁長青始終默不作聲,滿含憂慮的眼神注視著妻子。

18天之前的礦難,讓她至今常被突然而來的頭痛所困擾,與之相伴的是歇斯底里的情緒激動。

4月6日,湖南省冷水江市東塘煤礦發生瓦斯突出事故,當日下井的14名礦工中有6名為女性,9名遇難者中有4名為女性。其中,就有李初娥的姐姐李初蓮。

40歲的李初蓮已在井下工作了10年。與她同日遇難的趙平姣,挖煤史已長達13年。

姐妹礦工

姐姐最初是開絞車的,但是只有300元一個月。於是去挖煤。到後來就去做最辛苦的「背拖拖」。

李初娥對與姐姐李初蓮的最後一面記憶深刻。那是4月6日下午15時許,姐妹倆吃過中餐後便下井。由於一個班要持續8小時,李初蓮一再叮囑妹妹多吃一點。

她們要上的是中班,從白天15時至晚上24時。

李初娥是推車工,在離井口較近的大巷上班,李初蓮做「背拖拖」,在最底下當頭作業。姐妹倆就在大巷分手。

到晚上10時許,李初娥聽到「鏗鏗」一連串沉悶的巨響。

旁邊人說:「莫不是突了?」李初娥心頭一緊,馬上想到還在底下的姐姐、姐夫。很快,濃烈的煙霧從井底衝上,李初娥慌亂中不知所措。幸好一名男礦工從下面跑了上來,拉著她就往外面跑。

4月24日,李初娥至今仍躺在冷水江市人民醫院。

瓦斯中毒和經歷的恐懼給她帶來不時發作的頭痛。但對她而言,姐姐、姐夫的死遠比瓦斯中毒給她帶來的傷害要大得多。

據旁人介紹,姐妹感情一直很好,而雙雙家庭貧困。對於家境更差的妹妹,姐姐李初蓮一直倍加關照。數年前李初娥生了一場大病,就是姐姐出錢治癒的。

在外人看來,姐姐李初蓮生性好強,不願比別人差。

1990年,李初蓮生下女兒,與此同時弟媳也生了一個兒子,公婆給孫子的是200塊錢,給孫女的卻是200斤糧票。李初娥說:「姐姐把糧票一直收在櫃子裡,至今沒有用掉。」為了賺錢養家,年僅40的她已下井挖了約10年的煤。

李初娥告訴記者,姐姐在煤礦做過許多活,也跳過好幾家煤礦。最初是開絞車的,但是只有300元一個月。於是去挖煤。到後來就去做最辛苦的「背拖拖」。

井下人生

在井下,沒有男女的差別,大家都是黑煤堆裡摸爬滾,而收入都是按計件的,「吃不消你就別干。」李初娥說。

李初娥第一次下井,就是姐姐帶著去的。

2003年,李初蓮看到妹妹在家閑著,就介紹她也到東塘煤礦裡來做事。從來沒有下過井的她也沒有接受任何培訓,發身勞動服就開工了。

「我感覺就像到了地獄。」李初娥說,井下四週一片漆黑,只有頭頂的礦燈照到的一片是亮的,涼颼颼的風在巷道裡吹來。李初娥一直怕鬼,巷道四周沒人的時候,寂靜無聲,她說自己害怕得腿都發軟。

李初娥是做推車工,就是推著載滿煤的絞車順著軌道出來,一個班上來,全身都沾滿煤灰、汗水。地面的陽光刺得眼睛都睜不開,洗澡時照鏡子才發現,自己除了牙齒和眼白是白色的外,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姐姐『背拖拖』才真苦。」李初娥說,與姐姐相比,在上面的大巷裡推車相對是很輕鬆的。

「背拖拖」當頭(礦井產煤掘進地)是不通風的死角,稍微運動就氣喘吁吁,人站在裡面幾乎伸不直腰。而且一「拖」煤有200來斤重,要從頭拖到絞車邊再裝車。

推車輕鬆,就只有七八百塊錢一個月,而挖煤和「背拖拖」很辛苦,就能收入上千元。

李初娥說,自己經常感覺下井很累,但姐姐幾乎從不叫苦。

在井下,沒有男女的差別,大家都是黑煤堆裡摸爬滾,而收入都是按計件的,「吃不消你就別干。」李初娥說。

在當地,女礦工並不少見。在東塘煤礦就有10來個女工下井,這次事故中下井的女工就有6個。在周圍的其他一些煤礦,差不多都有女礦工。

雖然很累,但是對於農村婦女來說,一個月能掙個幾百一千多元收入,是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農村女人是又耐勞又不怕髒的。」李初娥說。

沒多久,李初娥也把丈夫介紹到了東塘煤礦挖煤。

坍塌的李初蓮家

「棺材裡放的都是幾件破衣服,李初蓮平時很節儉的,人死的時候該穿新衣服啊。」

半山腰的一坯房子,一半是土磚,一半是紅磚。沒有人,大門緊閉,門扣上拴著一尾青竹竿。

一架葡萄攀著屋檐爬到房頂,靜靜吐著青綠。狹窄的坪裡,半人高的一株綠色小樹開著殘敗的紅花,蜜蜂嗡嗡盤旋。

透過窗戶,室內一片凌亂。堂屋神龕前的桌子上,置有幾沓紙錢和半瓶白酒,裡間電視機旁的一對黑色鏡框,嵌著夫婦的遺照。窗下的筐內,堆著滿是煤灰、磨得穿底爛幫的礦工鞋,起碼有幾十雙。

這就是李初蓮的家,她的丈夫陳崢求與她同時遇難。

「這個家已經差不多倒了。」4月23日,一位趕著牛路過的鄰居告訴記者,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外面讀書,如今家裡只有一個78歲的老父,病了,醫院打針去了。

據村裡人介紹,礦難中井面發生塌陷,李初蓮屍體至今未能挖出。按照農村習俗,下葬的是一具空棺木,裡邊用稻草紮著的草人,一旁置有幾件衣服。

「棺材裡放的都是幾件破衣服,李初蓮平時很節儉的,人死的時候該穿新衣服啊。」鄰居一位大媽嘆息。

丈夫陳崢求是東塘煤礦的安全礦長,以前只有幾百塊錢一個月,今年漲到每月1200元,但才領2個月就出事了。

李初娥解釋,安全礦長掛名是礦長,實際上就是安檢員,連礦工的待遇還不如。

而家庭負擔卻不輕。上有78歲的老父;下有17歲的兒子和16歲的女兒,且均在職業學校讀書,每年的總開支近兩萬元。

除了,李初蓮還承擔了娘家的經濟負擔。娘家有70歲的母親和一個36歲的痴呆弟弟,兩人長期居住在李初蓮家,由她照料。

4月23日上午,李初蓮的母親帶著痴呆兒子離去。鄰居認為,「估計是回老家了。」「現在家裡就剩我一個人,沒人管我了。」在該村裡一私人診所裡,李初蓮的公公老淚縱橫。這位78歲的老人得了肺炎,咳嗽之間難掩喪親之痛。


13年挖煤路

趙平姣現年48歲,已經在井下工作了13年。「老婆是累到死的。從嫁到我家裡,她就沒享過一天福。」

當地政府一份匯報材料稱,遇難者中年齡最大的是趙平姣,現年40歲。

其丈夫陳達初否認了這一說法。他說,趙平姣現年48歲,已經在井下工作了13年。

「老婆是累到死的。從嫁到我家裡,她就沒享過一天福。」兩人於1979年結婚。完婚後的第一件事是建新房,家中為此負債數千元。而當時,陳達初以挖煤為生,月收入也就五六十元,相對於債務、日常開支等無異於杯水車薪。

當時,趙平姣也在外務工,當過建築小工、裝煤工,也做過養豬、釀米酒等工作,有一年還跑到北京一家酒店做洗碗工,但收入都很低。

陳家膝下有一女一兒。至1993年,女兒9歲,兒子7歲,相繼進入上學年紀。為維持陡然增加的開支,趙平姣也提出下井挖煤。陳達初開始不同意,拗不過妻子的一再要求,就答應試試。一試,就是13年之久。

在去年,家人勸趙平姣別下井。但這一年,兒子考上華中農業大學。此前的2002年,女兒從婁底經貿學校畢業,四年中專生活耗資約4萬元。趙平姣一再堅持,要再做3年礦工,把兒子送到大學畢業。

照片中的趙平姣,一臉忍俊不禁的笑。而開朗、好強,也是她給親人留下的印象。

在女兒陳娟眼裡,母親是個敢與命運抗爭的女人,並懂得享受生活。

「她一輩子拚命掙錢,但用錢從不會虧待家人。」陳娟回憶,去年她把手機丟了,母親第二天就給她配了一臺新的,原計畫1500元,但實際價格高出500多元。

4月6日夫妻倆上中班,趙平姣備了一桌豐富的菜,有魚有肉。陳達初和平常一樣吃得很飽,趙平姣因為胃不好,吃得不多。

飯後不久,兩人一起下井,話語一如平常。當日下午19時許,陳達初準備出井時,妻子滿身煤灰,正弓著腰送礦木。這是她留給丈夫的最後一面。

當22時24分,礦難發生。

陳達初的第一反應就是往井下衝,試圖救自己的妻子。此時,巷道裡煙霧滾滾,瓦斯夾著煤灰從底下迅速湧上來,人幾乎不能呼吸。

一旁的堂兄以及另外一名礦工,使勁拽住了陳達初。

「20米遠!找到妻子的屍體後,我才發現當時自己和她只隔了20米遠,我卻沒法救起她!」病床上的陳達初說。

事後搜救隊員查證,井下的趙平姣已跑出約80多米。她死的時候還手捏鼻子,一臉痛苦的表情。

井下備有氧氣包,但陳達初表示,那都是應付檢查的,礦工根本不會使用。一個細節是,此次事故中無一人動用過井下的氧氣包。陳達初已經下了20多年的井,也不會使用,他說煤礦就沒有人教過怎麼用這些東西。

1000多元的代價

李初娥說,姐姐通常比男的做得還多,而工資還要高出姐夫不少。

出事前不久,李初娥代姐夫姐姐領到了今年2月的全部收入。

據明細表,2月份姐姐的工資、加班費、額外裝煤費,共計1800元,姐夫的是1680元。

李初娥說,姐姐掙這1800塊錢不容易,每天除了下井8個小時以外,還要大清早就起床裝煤車,裝一車煤才能賺10塊錢左右,姐姐每天都要裝好幾車。加上做家務、干農活,她每天睡覺就四五個小時。

姐姐李初蓮最初是開絞車的,由於賺錢不多,改去挖煤。在這個勒令關停整頓的小煤窯裡,李初蓮與男礦工一樣在黑暗的地下做著高強度的工作,同工同酬,也最終同生共死。

按李初娥的說法,姐姐通常比男的做得還多,而工資還要高出姐夫不少。

「遺照上的樣子就像她,很逼真。」手執姐姐的照片,李初娥如是說。

在她印象中,姐姐從不給自己買好衣服。今年年初,姐妹倆去冷水江市區,看了好幾次最後相中一件綠色羊毛線衣服,大約140元錢。兩人一合計,等著4月份發了工資再買。

買了新衣服要收上好一陣,才捨得拿出來穿。2人同時買了一條50元的褲子,我的都穿爛丟掉了,姐姐的還是嶄新的。

李初蓮常對妹妹說,「別看現在每個月能賺1000元,能過日子,以後沒煤挖了,我們就沒得做了。」而李初娥坦陳,自己不如姐姐勤勞,更不至於她那麼玩命。「姐姐要是像我一樣想得通一點,或許就不會這麼玩命地掙錢,就不會死掉了。」李初娥嘆息。

她表示,病好了以後不想在煤礦干了。但是,又能幹什麼呢?出去打工,沒文化,年齡大了,哪裡能找到工作呢?李初娥和丈夫同時陷入了沉默。

最後,李初娥補充說,「或許,還是只有去另一個煤礦干了。」

女工挖礦是常態

「直到這次出事,我們才知道使用女工下井挖煤是非法的。」

道路上是黑色的,汽車揚塵而過,路邊,草葉樹木上附著黑色塵埃,房屋積著煤灰灰頭土臉,山地上裸露出來的泥土帶著煤的黑色質地。甚至,在一片青蔥的田野裡,農夫扶犁耕過的泥胚也是黑色的。

湘中冷水江市東南部,為毛易鎮筻溪村所在地。

此處方圓數里之內排列著數十個煤礦,其中僅筻溪村就有8個,和此次礦難發生地———東塘煤礦不足200米的範圍內就有3個。

「村子裡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你往下挖,都是煤。」村裡的一位司機說。另一位村民則提醒記者,礦難並沒有外界想像中的震驚可怕,這裡女人下井就是家常便飯。

按村民的說法,當地有女礦工的傳統。

一個事實是,當年國有大建煤礦生產時,長期招收周圍的村民做地面裝煤工作。這一不需要技術的簡單粗活,對不少女村民很有吸引力。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周圍的小煤窯逐漸興起,用工也沒有國營礦規範。一些簡單、工資低的崗位常只有女工願意幹。慢慢地,幹過簡單崗位的女工許多都轉向地下,從事挖煤、拖煤、推車等工作,因為這些崗位收入高。

許多村民告訴記者,女工並不比男礦工幹得少,相反,這些農村婦女很有耐力,她們珍惜自己的賺錢機會,從不偷懶。在這些煤礦,許多是夫妻同下井。

在此次礦難中,下井的14人中就有2對夫妻,李初娥的丈夫因上早班逃過此劫。

「直到這次出事,我們才知道使用女工下井挖煤是非法的。」在煤礦裡下過井的一名女村民說,這裡使用女工挖煤的問題也從沒有哪個部門來過問過。

不少女礦工說,像我們這些沒有任何煤礦安全生產知識的女工下井,也幾乎從沒有受過正規的培訓,都是跟著老礦工就下井了,一邊干一邊慢慢摸索。

毗鄰筻溪村的毛易鎮政府一位幹部則告訴記者,在這裡還是第一次發現煤礦非法使用女工。東塘煤礦從2005年9月起,就處於停產整頓期間,是礦主擅自安排親戚、家屬偷採,所以使用女工下井,白天停產,晚上偷偷組織開採。

但是,當地的村民和在東塘煤礦的礦工卻說,東塘煤礦就幾乎沒有停產過,每天都在生產,奇怪為什麼相隔鎮政府這麼近,這麼長時間卻不知道呢?但是礦工們還說,煤礦的消息有時卻很靈通的,檢查組要來了,礦裡馬上就能知道,趕緊關門停工,檢查組才走10分鐘,馬上就開門開工了。

事故才剛剛平息,4月23日、24日,記者看到緊鄰的洞竹山煤礦、楊梅山礦已經機聲隆隆,正在生產。

記者問:「不是正在整頓中嗎?」一位地面的工人大聲反問:「難道死了人就不挖礦了嗎?」隨即,他低頭再不吭聲。

隨著東塘礦難發生,村裡一些在煤礦下井的女村民陷入「失業」。

病床上的李初娥與筻溪村的女村民均感覺到,隨著東塘煤礦徹底關閉,周圍的煤礦今後也很難再冒險招收女工,而相當一部分家庭每月要少近千元的收入。這對當地民眾而言不是小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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