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一章「思想純正分子」之「和一位馬克思主義者教授的對話」(索爾仁尼琴,本書作者,以下簡稱「索」;馬克思主義者教授,以下簡稱「馬」。)
……
索:「您好。」
馬:「你好。」
索:「您在這兒不嫌擠?」
馬:「不,還好。」
索:「蹲了很久了?」
馬:「不短了。」
索:「剩下小半了?」
馬:「差不多一半。」
索:「您瞧,農村多窮。草屋頂,房子歪歪斜斜。」
馬:「沙皇制度的遺產。」
索:「蘇維埃制度也三十年啦。」
馬:「歷史的一瞬。」
索:「農莊莊員在挨餓,太慘啦!」
馬:「每家的烤爐您都看過?」
索:「您問問這個包房裡的隨便哪個莊員。」
馬:「關進來的都心懷不滿,不客觀。」
索:「可是我親眼見過一些農莊……」
馬:「那準是不典型的。」(山羊鬍子連去也沒去過,這反倒簡單。)
索:「您問問老年人吧,沙皇時候他們能吃飽,穿曖,還有多少休息日!」
馬:「我不要問。覺得什麼都是過去的好,這是人類記憶的主觀性特徵。死了的母牛,準是能擠出雙倍奶的(他偶爾也使用諺語呢!)至於休息日,不是我國人民的喜好,我國人民喜愛勞動。」
索:「可為什麼好多城市裡麵包緊張?」
馬:「什麼時候?」
索:「一直到戰爭爆發都還……」
馬:「不是事實!戰前恰好一切都走上了軌道。」
索:「您聽我說,當時伏爾加流域各城市買麵包得排上千人的大隊……」
馬:「地方性的供應失調。更可能是您記錯了。」
索:「可是現在也很缺呀!」
馬:「無稽之談。我們生產七、八十億普特穀物。」
索:「穀物爛在地裡。」
馬:「相反,培育良種成就很大。」
索:「許多商店的貨架是空的。」
馬:「地方上辦事不靈活。」
索:「價格也高。許多必需品工人買不起。」
馬:「我國物價比任何國家更有科學依據。」
索:「這說明工資太低。」
馬:「工資也有科學依據。」
索:「這說明它的依據是要工人大部分時間無償地為國家工作。」
馬:「您不懂政治經濟學。您是什麼專業?」
索:「工程師。」
馬:「我可是經濟學家。不要爭論了。剩餘價值在我國不可能存在。」
索:「可是為什麼從前一個男人能養活全家,而現在卻必須兩三個人工作?」
馬:「因為從前有失業現象,女人找不到工作。全家吃不飽。進一步說,妻子工作,對於取得平等地位也是很要緊的。」
索:「要這鬼平等有什麼用?家務事由誰來做?」
馬:「男人應該幫忙。」
索:「您怎麼樣,您給老伴幫忙嗎?」
馬:「我沒有結婚。」
索:「以前夫婦兩人只需要白天做事,現在晚上也要忙。女人沒有時間做她主要的事——教育孩子。」
馬:「時間完全夠用。孩子主要在幼兒園、學校、共青團受教育。」
索:「那兒是怎麼教育的?流氓、小偷越來越多。小姑娘都學會了放蕩。」
馬:「沒有的事。我國青年有高度思想覺悟。」
索:「這是報上說的。我們的報紙說瞎話。」
馬:「它們比資產階級報紙誠實得多。讀讀資產階級報紙就知道。」
索:「讓我們讀讀。」
馬:「完全不必要。」
索:「我們的報紙總歸是扯謊。」
馬:「它們公開地與無產階級聯繫著。」
索:「這種教育的結果就是犯罪率增長。」
馬:「相反,是下降。拿出數字來!」(在一個連綿羊尾巴的數字都保密的國家!)
索:「犯罪率上升的原因在於我國法律本身就促成犯罪。法律又嚴苛又荒謬。」
馬:「相反,很好的法律。人類歷史上最好的。」
索:「尤其是五十八條。」
馬:「沒有這一條我們年輕的國家就站不住腳。」
索:「它已經不那麼年輕了。」
馬:「從歷史角度看還是很年輕的。」
索:「您往周圍看看,有多少人坐牢!」
馬:「他們罪有應得。」
索:「您呢?」
馬:「我是被抓錯的。問題弄清就會放出去。」(他們都給自己留這麼一條擺脫困境的退路。)
索:「抓錯?你們的法律是幹什麼的?」
馬:「法律很好,不幸的是有時候偏離。」
索:「到處是盜竊、貪污、舞弊。」
馬:「應當加強共產主義教育。」
如此等等。他(馬克思主義者教授)是心平氣和的。他使用不要求動腦子的語言說話。跟他爭論等於在沙漠上行走。
……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看了第一部就看不下去了,她說「我的小心臟承受不了」。我的心臟堅強些,只是在看的過程中抽成了一團,就像讀高智晟律師寫的公開信一樣。
很久以前曾偶然的看到過「內部發行」的《古拉格群島》,只是隨便翻了兩頁就放下了,認為那是講前蘇聯的,距我們的時間和空間都很遙遠,雖然所有的共產黨國家都是相似的,但那是政治,政治太骯髒太複雜,我是不屑於去碰的,潔身自好的好女孩不去關心那些。
那時我根本沒有能力意識到:欲潔何曾潔?我們就生活在群島中,一步都不曾離開過。群島不是只簡單的代指勞改營,而是共產專制國家無處不在的對自由精神的摧殘和對人類靈魂的變異。
多年的老同學評價柬共的獸行用了「很正常」三個字,一幅見多識廣的超然;一向受我尊重的前輩說到「六四」,大咧咧的說「不就死了一千多人嘛,哎,是一千多吧?」像在說久已模糊的前朝掌故一樣。一個美國人驕傲的宣稱自己是共產主義者,我說你不知道共產主義運動殺害了多少人嗎?他立刻激昂的辯解「我沒有說運動,主義是好的!」並立即調轉話題不再理我。我為自己感到羞愧,在群島包圍中,我不敢追上去公開質問他:「為什麼一個主義是好的,而在這個主義指導下的所有運動都是邪惡的呢?!共產黨國家的人民遭受的苦難你又能體會到多少呢?!」
我們就是群島的居民,也正是群島的自覺不自覺的建造者。群島瀰漫在每個角落,除非我塞住耳朵、閉上眼睛、摒住呼吸,不,群島的毒素還在我的血液裡流動,群島的妖形還在我的睡夢中顯現。
索爾仁尼琴將此書「獻給逝去的諸君,要敘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這是大師為鏟除群島所能作做的努力。我能做什麼呢?我要把這部書讀完(哪怕抽成一團的心再也無法舒展,鬱結在胸口疼痛難忍,疼不是壞事,說明我還沒有麻木),並推薦給更多的群島居民(坐在身旁的男大學生問:「你在看什麼?《古拉格群島》?這是講什麼的?」),算是對自己,對所有在群島中掙扎和與群島融為一體的人們的救贖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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