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4月,表叔拖著枯瘦如柴的病軀,和二百多名「老右」被解押到遠離原籍的一個水泥廠,繼續無終無止的勞教改造。
早上六時乘船離開他工作多年的熱土時,他多麼想見到妻子和孩子。他不知道此去何時能回來,更不知道此去是生是死,究竟要去哪裡,去了幹什麼?但是他又生怕真的看到妻子前來送別。因為目前妻子還是幹部,一旦組織發現沒有劃清界限,這個幹部飯碗豈不丟了嗎?矛盾的心,撕裂的心,痛苦至極的心,都只得強忍吞下。
在輪船上,他有幸遇到一個叫小李的小夥子,原是他手下,一個心直口快,很有正義感的青年。表叔立即向小李借來鋼筆和紙,向妻子寫了一封信,請小李面交:「你和孩子太可憐了,你要多保重,我今天忍著生離的痛苦走了,對不起你和孩子,你們不要以我為念,撫育好孩子,在夾縫中求得生存。倘若我死了,你要重建幸福,請毫不懷疑的相信我,我沒有錯,更沒有罪,也許歷史會證明這一點。」後來知道,表嬸看到這封信,信紙被淚水透濕,最後全都吞到肚子裡去了。
原來他們轉移到了一個正在興建的水泥廠。當時正是全國鬧飢荒,餓屍遍野,死人不計其數,水泥廠餓死人也是時有發生。有時一天要埋掉好幾個。埋人非常簡單,在山上掘一個坑,不到1米深,用草蓆裹著掩埋即成。勞教人員都爭著埋人,因為埋人可以加吃一缽飯。
當時每餐吃六兩米(十六兩制),相當於四兩多一點點,,沒有蔬菜,只有鹽水湯。因為當地農民種的菜要留給自己當飯吃。所以水泥廠食堂買不到蔬菜。他們吃的飯叫「雙蒸飯」,即先將大米裝入缽內蒸熟,待冷卻後,再加水蒸兩個小時。端到手上吃時,看上去缽子裡米飯數量著實可觀,但吃來很像吃膨花米泡水的味道。沒有大米飯香味。因為米中養分被蒸掉了,越吃越餓,飽肚時間越短。
表叔的勞動是參加一個由六十多人組成的運輸隊,到離廠三十多里的吳家嶺煤礦運煤炭,規定每天拉兩趟,每躺三百公斤,這樣一個來回是二十多公里,一天兩趟就是四十多公里。工具是落後而笨重的膠輪車(不是充氣的輪胎車),轉速緩慢,慣性阻力大,每躬身往前拉車走一步都十分吃力。管教是一個十分凶殘的「章指導」,他經常用邪歪點子整治完不成拉煤任務的人,對超額完成任務的,獎飯一缽,沒有完成任務的扣飯一缽,作為獎勵的飯,是從沒有完成任務的人扣來的。有的人為了得飯獎,故意誣告別人沒有完成任務。表叔幾次被舉報,扣掉的飯被當作獎品,獎給了舉報者。表叔不服提出申訴,姓章的不但不聽,反說他不老實,抗拒改造。
過了三個月,即7月,全水泥廠近千號人約60%的人得了水腫病,只是有輕有重而已,表叔的臉腫得連眼都睜不開。有一天,他路過一家商店,想買兩毛錢的白糖治治水腫病,但沒有糖票(買什麼都須憑票證),於是硬著頭皮找到營業員。沒想到他立即給賣了兩毛錢白糖,旁邊的人見營業員無票可以賣糖都吵鬧著要買,營業員不肯賣。眾人紛紛上前大吵大鬧,營業員大聲吼道:「你們看看他的臉都腫成這樣,你們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表叔幾年來頭一次聽到如此暖心的話,眼裡流出了感激的淚水。
1960年的水腫病蔓延成了「國病」。得了水腫病的人,渾身沒勁,肚子裡有如伸出了找著要吃的手,實際上水腫病就是餓病。一天中午,表叔餓得發慌,水腫病越發加重,於是獨自一人走出駐地,來到一丘稻田邊,見田埂上放著一擔稻穀,趁農民不注意,用手抓了一口袋穀子,約一公斤,拿到一戶農戶家中炒熟全吃了,這是表叔一生中頭一次做了一回「賊」。
病成這樣,不但不給休息、治療,而且每天運煤的任務一點還不能少。一天,表叔拖著渾身無力的身子,拉著板車,朝煤礦走去。行至半路,身體虛脫,眼冒金花,暈倒路旁。不一會,螞蟻把他當成美食,都往他嘴裡、耳朵裡鑽,渾身上下爬滿了螞蟻。待他甦醒過來,從口裡吐出許多螞蟻,用水拍打,雙手全是死螞蟻,沒死的,紛紛爭相從身上逃跑。傍晚時分,他拉著空車踱回駐地,從伙房領取了一缽飯,剛將飯端到手裡還沒來得及張口吃,章指導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朝他猛扑過來,將飯奪了過去,還重重的打了他一個耳光。他把奪走的飯作為「獎品「,獎給了檢舉他的一名雞姦犯人。
為了活下去,表叔把自己穿的衣服和用品全部向農民換了吃的:一件襯衣換一斤老芥菜,一個大搪瓷杯換一個雞蛋,一件短大衣換一碗米豆腐。全換完了,到了八月,表叔再也動彈不了,靠著拐著木棍走路,成天躺在床上呻吟……
華 途
2006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