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申奧成功,曾經讓我由衷興奮,對中華民族而言,這畢竟還是一件值得記憶的大事。無論從哪方面說,正在崛起的中國人懷著熱情與善意廣邀天下朋友齊聚北京,都讓作為中華民族一員的我感到興奮--做好東道主,將是多少國人的美好心願!
但隨著奧運的臨近,將奧運泛政治化的做法讓我越來越不以為然。並且,對於爭金奪銀的舉國體制,更讓我深刻厭惡於用成百萬孩子的人生前途來為所謂"國家榮譽、民族尊嚴"充當祭品。回北京過年期間,面對國內各種媒體高強度的宣傳攻勢,讓我無法不產生審美疲勞。規模宏大的北京國際機場三號樓雖然頗令我震撼,亦不免有些悵然:北京奧運是否是最成功的一屆奧運尚無定論,但耗費之巨想必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回到巴黎後於一位友人談起此事時,他不無感慨:"我黨看來是把身家性命都壓在了本屆奧運之上啦。"細忖之下,深感此言得之:鼓吹功勞、粉飾和諧、轉移民眾注意力、強化自身政治合法性......這一切於當前體制而言可謂性命攸關。此番政治籌碼,讓我對這自己原本鍾愛與期待的體育盛會,產生了難以名狀的疏離感。
天光放亮,雪後初霽的早晨明晦變換,烏雲與太陽遊戲似的爭搶著藍天。這樣的天氣對於在巴黎求學三年有餘的我而言,已經十分習慣了。邊吃早點、邊瀏覽海外中文新聞網時,一條關於奧運火炬的消息很快吸引了我:北京奧運火炬倫敦之旅受到藏獨擁護者的嚴重干擾,巴黎方面海外藏人、記者無疆界協會、大赦國際、乃至巴黎市政府都聲言會進行一定形式的抗議活動,巴黎警方更是準備動員高達6000名的警力維持今天火炬傳遞的安全與秩序。我於是趕緊搜索相關信息,細細研讀。對此事其實並不意外,尚在國內期間,"3.14"就已經成為了大家熱議的談資。官方媒體典型的高強度宣傳攻勢不禁讓人回想起19年前和9年前的往事。被塗抹得厚重甚至繁複累贅的北京奧運會和平、和諧的外衣之下,肅殺之氣激烈湧動。這不禁讓本身對此事熱情不足、而且帶有疏離感的我,產生了到現場一探就裡的興趣:抗議者會如何行動?巴黎市民和遊客會如何反映?更進一步,通過這些是否會給我帶來些許痕跡,瞭解中國在法國大眾心中的印象?於是我察看路線圖,下午3點10分我整裝出發了。
下午時分,天氣漸漸晴朗。20分鐘後,作為巴黎人驕傲之一的發達的地鐵網路載著住在巴黎城區邊緣的我到達了巴黎中心--西岱島。經過小島東側橫跨塞納河一江春水的埃爾克勒橋,我快步接近著巴黎市政廳廣場--這裡將作為今天火炬傳遞的重要一站。
遠遠望去,太陽正透過朵朵白雲把各種雕塑裝點得富麗甚至繁複的巴黎市政廳的巴洛克身姿照耀得格外明亮。廣場周圍已然圍滿了人群。今天看起來有點不同的巴黎市政廳的外衣隨著我快速接近廣場的步伐變得清晰起來:一幅巨大的橫幅覆蓋了市政廳正門上方的牆面。儘管塞納河右岸的大街上早已設置的隔離柵欄阻擋了我進一步接近橫幅的腳步,但白色底色映襯下的巨大藍色字體還是讓我毫不費力的看清了橫幅的內容:"Paris défend les droits de l'homme partout dans le monde(巴黎維護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人權)"。遙相呼應,廣場北端,紅色五星紅旗飄揚之處,也點綴著七八面紅藍黃相間的雪山雄獅旗,格外醒目。手中相機快門閃動的剎那,更加清晰的圖片牢牢印在了我的心中。這幅我今天為之而來卻又希望不會看到的圖片包裹住了我的心臟,使之跳動得似乎有些吃力。
我趁沒有隔離欄的地方穿過街道,試圖更接近廣場、更接近支持者與抗議者混雜接踵的人群,卻在街道轉角處被三名法國警察擋住了去路。前方道路已經封閉,需持邀請函方可進入。無奈只得繞道尋找更加合適的觀看地點。
來到更靠北的街道,我發現情況也大致相同:隔離欄把觀看的人群阻擋在距廣場大約70米的地方。隔離欄內空曠的街道上,警察們神色警惕地來回走動著。天空中,直升機在盤旋。觀看火炬的人群漸漸多起來。倏然間看見一位皮膚黝黑的婦女手拿雪山雄獅旗站在我的身邊。有一位法國老太太拿著記者無疆界協會設計的黑底手銬五環標誌(據我在中央電視臺體育頻道參與火炬接力轉播的一位朋友說,這標誌曾在火炬採集儀式劉淇發表演講的現場出現過,但國內的轉播利用直播延遲技術巧妙的將這段圖像刪除了,想來國內觀眾應該對這一標誌比較陌生),小聲向周圍的同行者介紹著西藏文字和漢字的差別。行人在我身邊往來著,手持相機的人們都在尋找,隻言片語中都帶著一個單詞--"Tibet";要說手持五星紅旗的中國留學生模樣的行人有何不同,那就是他們說的是"西藏"。一種很是怪異的感覺不禁油然而起:在我身邊的人中,又有多少是專門為觀看火炬而來?
等待,時間在流逝,人們在等待著火炬的到來,似乎又是等待著別的事情的發生。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躁動,大隊的警察突然湧向五星紅旗和雪山雄獅旗交相掩映下的人群,隨後的是一小隊快速奔跑穿過廣場的法國陸軍--那邊可能發生了小規模衝突。事情很快得到處理,人群中發出的嘈雜聲也漸漸平息......又傳來一陣劇烈的鼓掌和歡呼聲,人群再次興奮起來。尋聲望去,嵌在市政廳白色大理石牆面的窗子打開了一扇,垂下一面雪山雄獅旗,隨後又換成了手銬五環旗......相隔片刻,警察的快速行動再次攪動了人群,一名跨越欄杆衝到市政廳門廊前的紅衣少年很快被警察帶到了一輛印有可口可樂奧運紀念廣告圖案標誌的紅色旅行車前......小插曲一個接著一個,在這躁動的氣氛中,火炬到來的時間慢慢臨近了,身邊手持手銬五環小旗和雪山雄獅旗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而剛才在我身邊閃過的手持五星紅旗的一隊現在卻找不到了去向。在這個觀看角度並不好的角落裡,和我一樣默默站立著的幾名中國觀眾在周圍各種膚色、各種語言、興奮交談著的人們當中,表情嚴肅地等待著,就如同面前這條已經被警察清空的街道,找不到絲毫熱情。
再一次,遠處的人群發出了嘈雜聲,汽車的聲響也逐漸接近--火炬快到了!人群又一次動起來,人們紛紛踮起了腳尖,張望著。閃爍著警燈的摩托轉過了街角,緩緩駛入我等候的街道;緊接著,又是兩輛閃爍著警燈的旅行車(類似國內生產的15座的依維柯)轉過了街角;又有兩輛旅行車轉過街角,還是警車、還是警車、警車、警車......不一會工夫,我面前的街道駛入了將近30輛15座的警車,它們相互緊挨著停滿了這條不到100米的小街,中間僅留下一輛大客車勉強通過的空隙。車門打開,下來了許多警察,面色嚴峻的快速移動到各自的指定位置。此時的人群對這警察們發出了強烈的嘈雜聲 --"嗚......嗚!"--這與先前在法國國慶日香榭麗舍大街遊行隊伍中接受觀眾鼓掌歡呼的警察隊伍的待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終於,一輛大客車出現在了街角處,車前緩慢跑著幾名身穿紅白藍相間運動服的法國運動員,但火炬似乎沒有出現,抑或跟在後邊?"噢--!"--歡呼聲,突如其來,打斷了我尋找火炬的想法,轉頭發現身邊的人群迅速向左側不到十米的地方圍攏,街面上大量的警察也圍了過來。混亂的場面告訴我,有人跨過了護欄,試圖衝擊街道上行進的隊伍,似乎很快就被警察制服,按在了馬路牙子上。面對人群中此時發出的整齊呼喊"Tibet, Liberté(西藏,自由)",以及"釋放因北京2008遭逮捕的36名新聞工作者",一隻只伸向空中拇指向下的拳頭,警察們嚴峻的表情在明媚的陽光下愈發鐵青。
警車隊伍又開動了,緩緩向前,又來了兩輛大客車。走在前面的一輛,乘坐著估計是作為護旗手的一群法國中小學生,他們臉上還帶著參加這一活動的榮耀與興奮,向車窗外頻頻揮手,但引發的卻是圍觀觀眾強烈的噓聲。走在後面的一輛,乘坐的估計是火炬手,其間有不少是中國人,他們表情遠不如前車上孩子們的單純、興奮,而是面色嚴肅、若有所思,目光只有在似乎很不經意間才掃向路邊,更為強烈的噓聲使他們尷尬得如同做了什麼壞事被遊街示眾......
宣傳車過來了,上面承載著大幅的"聯想"廣告,隨後是扮成小蜜蜂的一隊輪滑手,白色翅膀上"三星"標誌的藍色字體如果市政廳外牆上懸掛的橫幅一般格外醒目。緊隨其後的是警車、警車、還是警車、還是......
火炬手呢?火炬呢?我踮起腳尖朝著依然空蕩蕩地延伸向廣場的馬路努力張望。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車隊已經到此結束。難道火炬的傳遞在我目光所及之外的廣場的另一半已經結束?難道所謂的火炬傳遞在市政廳廣場僅行進了50米?除了大隊的警察,我還看到了什麼?這究竟是火炬的傳遞,還是閱兵?
人群中開始有人小聲議論著這段活動已經結束,並偶爾有幾聲輕微的笑聲。我也笑了,笑得無奈、僵硬,不知道是尷尬,還是在解嘲。笑容,也掛在排隊撤離的最後一隊警察的排頭者的臉上,那張長著法國人標誌性的紅鼻頭的樸實的臉顯得如此輕鬆,即便面對的仍然是街道兩邊圍觀人群中躁動著的噓聲。他們有理由輕鬆一笑,他們完成了任務,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事件發生,估計已經緊張了一個星期的神經終於可以得到稍許的放鬆,如果此時有一杯紅酒,他的笑容可能會更燦爛,我想。
人群漸漸散去,我快步走向橫跨塞納河的聖母橋,希望能盡快趕到聖母院前的小廣場,因為據火炬傳遞路線圖顯示,那裡也有一站。
穿過已然被藍色警車車隊佔去一半路面的聖母橋,從依然響徹警笛的、通向巴黎聖母院的西岱街,我來到了有點空曠的聖母院前的小廣場。人們正在離開。火炬車隊已經直接從西側正義宮前直接駛向了聖·米歇爾噴泉,沒有在聖母院作任何停留。
回望聖母院哥特式的鐘樓雙塔,不知道那些始終拄著下巴守候在鐘樓護欄上的大理石小怪物,他們見證了什麼?他們是否還在守望?
我訕訕地沿著警笛依然呼嘯的來路返回,一時間不知道該去那裡。此時,聖母橋上傳來的一陣歡呼聲把似乎和我一樣不知所往的人們吸引了過去,原來西側那座橋(Pont au Change)的中央橋洞上,兩名延繩索攀下的人懸掛起了又一幅標語,上書"Pas de feu au Tibet(西藏不要(聖)火"。人們又一次圍攏,駕駛著一艘大船、兩艘快艇的水上警察也順著塞納河趕來。這兩名十幾分鐘後被警察接走的懸掛標語的人,在人們的掌聲和歡呼聲中,似乎接受著英雄的禮讚。
警車終於走遠,隔離護欄也被撤去,一切似乎終於平息。此刻我終於可以進入市政廳廣場,來到剛才五星紅旗和雪山雄獅旗交相掩映的地方,幾名估計是由學聯組織來歡迎火炬的留學生正三三兩兩的同一些法國人討論或爭辯著什麼,旁邊還有幾個中國留學生正在捲起一條紅色的橫幅,此時我才看清了上面寫著"點染激情、傳遞夢想"的大字。
"點染激情、傳遞夢想",點燃的是誰的激情、什麼激情?傳遞的是誰的夢想、什麼夢想?此時此刻,我似乎無法理解這句話中的真正含義。
奧運火炬傳遞法國遭遇強烈抗議,這是埃菲爾鐵塔懸掛的手銬五環旗
30年的騰飛,使我們這個遭受了百年恥辱古老的民族看到了崛起的希望。我們似乎具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迫不及待的希望把自己展示給世界。但為何我們伸出友善的雙臂向世界人民發出盛宴的邀請,面對的卻是如此的冷遇?我們在世界的心中究竟是一個什麼模樣?
今天法國街頭表現出的廣受支持的抗議情緒似乎說明瞭什麼。我們可能習慣了將此解釋為西方媒體長期妖魔化中國的結果。那麼他們從哪獲得了妖魔化中國的證據?細想之下,不免心驚,證據似乎俯身即拾:最令我們自豪的經濟增長背後卻是資源的巨大耗費與環境的急劇惡化,生活改善的同時卻是相對收入差距迅速拉大,大規模的貿易順差背後寫滿了廉價勞動力的艱辛,更不要說比比皆是的言論控制、政治宗教迫害......我們所能炫耀的,似乎顯得不那麼有力,而我們希望掩飾的,反而顯得如此醒目。加上了這些標誌,中國這個快速成長起來的經濟龐然大物當然會顯得面目猙獰。無怪乎外部世界的人民對中國抱有難以名狀的不信任、甚而恐懼。難道我們只需用一句"經濟尚處於發展中、具有自己特殊的國情"就一筆帶過?當我們因為自己的善意受到別人的抵制而感到委屈與憤怒時,就不需要認真地反省自查?
我們畢竟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既然希望以一個強國的身姿巍然崛起,就必須承受來自世界的審視。那麼我們就不能完全否定別人的審視視角和評判標準,迴避別人堅守的價值。寰宇內外,現代化的大潮浩浩蕩蕩,被普遍接受的自由、平等、人權的價值恐怕也不能簡單的說成是西方世界文化沙文主義的入侵。在經濟迅速全球化的同時,對這些具有普適性的價值,我們卻在強烈的民族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的迷幻中避之猶恐不及。試問如果我們希望立足於世界,卻始終倔強的用一種其他人無法理解的方式與人交流,如何不產生誤解?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從來就是以兼收並蓄彰顯優勢。為何我們在最需要虛心學習的時候,卻恰恰將它山之石棄如敝履?!我們真的瞭解世界嗎?我們真的瞭解自己嗎?如果我們不瞭解世界、甚至不瞭解自己,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在別人誤解我們的時候感到委屈和憤怒呢?
再換言之,我想追問,是誰讓我們對這些普適的價值敬而遠之?這些價值對我們善良的中國大眾到底有害還是有益?如果有益,那麼作為受害者,對那些剝奪我們權利、損害我們利益的人,我們如何對待?非要和他們站在同一戰線為他們的顏面掃地而憤懣滿懷、大聲疾呼嗎?
2008北京奧運,從一開始就因被當作政治工具而遭玷污;進入2008年,更是被各種力量推向了政治化的頂峰。奧運所承載的人類共同價值屢遭踐踏、蕩然無存。我因中國人民的善良願望被人誤解、被人利用感到悲傷,我為這樣一屆奧運會在中國舉行感到恥辱,如果經歷如斯我國民卻不能認真反省自查、以更開放的心態融入世界,我將因此而感到絕望!
步伐沈重的走出廣場,一名法國女郎用手銬五環旗的手柄當作髮簪盤於腦後,帶著她被西斜的太陽拖得長長的身影融入了人群;一名父親領著他手持五星紅旗和雪山雄獅旗的年幼的孩子進入了一家冰淇凌店;利沃裡街邊咖啡館中人們又開始品著香濃的咖啡熱烈的交談;不少人加快了腳步,加入了等待進入蓬皮杜圖書館的長長的隊列......周圍恢復了平靜,我的內心中卻一陣勝似一陣地翻滾。這平靜與翻滾間的巨大張力讓我突然意識到,我所生活的世界和身邊的一切似乎恍然如兩個世界。但是我想,我的內心深處與這些安靜的人們一樣,希望在這春意盎然的下午安靜地享受陽光,希望看到身邊的人都帶著祥和的微笑,希望用一種彼此都能毫無歧意相互理解的語言與不知來自何方的人講述見聞、交流心聲,希望坐在輝煌的體育館中輕鬆享受一屆純粹的奧林匹克運動會......
我們雖身處不同的世界,但是我們有著同一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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