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四大經典
(四) 母親拒絕教我「絕招」
母親的醫術的確讓人找不到攻擊她的口實,就是在她身邊的我和父親也不得不佩服她常能把被西醫宣判死刑的病人救過來。
於是,我產生了一個投機取巧的想法。我想,西醫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學了就能會,中醫有點神乎其神,不好學,如果母親能把她的「絕活」傳給我,我不就可以在醫學上走捷徑了嗎?
我把這想法跟母親說了,我想她會抓住我想學中醫這一機會,把她的畢生所學傳給我。可母親說:中醫無「絕活」,她寧可把本事帶進棺材,也不傳給我。
母親拿出一疊書,都是《傷寒論》等中醫經典,差不多與我等身高,說讓我先將這些書都背下來,然後才教我本事。
母親太不講究教學方法了,怎麼也得循循善誘才是呀。那時我正對現代科學有興趣,還牽掛著共產主義,如何接受得了陰陽五行呢?我想,現代科學一定能提供比陰陽五行更好的理論。陰陽五行,是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是古人在沒有探測手段時所做的無奈的比擬方法,樸素是簡單的代名詞,現代科學完全可以替代舊理論。
我想,任誰也不會在X光片上看到肺的空洞時,還用陰陽五行去推演問題的所在。也不會在已確認了結核菌的情況下,不去用抗生素治療,而去平衡什麼陰陽。當時我堅信,隨著科學的飛速發展,中醫佔據的地盤最終會完全讓位給西醫,如果我用背下一疊古書的時間和精力去學習科學的話,將會有更大收穫。再說,我絕無在不研究透科學之前去搞陰陽五行之理。
那時雖然還沒有「發展就是硬道理」之說,但我覺得科學的發展能解決所有問題,應該全力推進科學發展。
這疊書我也背了幾本,藥性、湯頭和辯證,我認為這就足夠了。可母親卻說我僅僅知道這些比什麼都不知道更糟糕。母親說,學中醫必須打下堅實的基礎,那就是背經典,而一知半解就會成為庸醫,將害人不淺。
我之所以沒學中醫可能與我過於理性有關,因為我看不到從醫途徑。
文革前,有個年輕人病的要死,是母親救活了他,他覺得中醫很神奇,就跟著我母親學中醫。他是真聽話,把那一疊子書全背下來了。他聰明、能幹、要強,可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從醫之路。他後來做到一個大型國營廠的廠長。晚上回家,家中就坐滿等他診病的人。可他不是醫生,沒有處方權,我曾聽他傾訴這一痛苦。我可不想做有醫生的本事,卻沒有醫生權利的人,不想與那個廠長同一個下場。這可不像學個修電器什麼的,會修就可以開個修理鋪。當醫生光有本事不行,還要有官方認可的途徑,我當時看不到這一途徑。
我有一個能夠成為醫生的機會,我抓住了,可母親迫使我放棄了。
我十七歲中學畢業,在我們城東邊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荒涼濕地。有一年冬天,湖心島上的一個老太太得了急病,方圓百裡沒有一個醫生,只得騎馬到幾十里外的軍馬場向獸醫求救。年輕的獸醫趕去,用給馬治病的藥和注射器給老太太救了急。事後,這個年輕人到母親這來討教,母親給他拿藥治好了老太太的病,又給村裡好多人治好了病。
當時這個村就要求我下鄉到他們村裡去做赤腳醫生,我考慮了一番,就答應了。可母親堅決不同意。那個地方很偏僻,不通車,沒有電。可我看中那個世外桃源,仙鶴飛舞,荷花飄香,真是個神仙待的地方。
這是一次很好的成為醫生的機會,由於母親拖住了我,失去了。雖然母親是醫生,可她自己的身體極弱,離開我的照顧她也真是難以活下去。
在那個年代,作為個人,沒有現今的生活之憂,不用考慮謀飯碗的問題,如果那時有生存之憂的話可能我也就學中醫了。當時只聽毛主席的話,想做個有用的人,像對待其它技能一樣,我掌握了一些醫學技能,除了針灸之外,西醫的測血壓,注射,聽診什麼的,也學了一些。
母親不善言談,她不能說服我學中醫,又堅決反對我從技能層面上接受中醫。當時我不理解她反對的真正含義是什麼,正好我又不想學,與其背一疊舊書,不如讀一疊子新書。背舊書不一定有學問,讀新書卻會有知識。
面對強大的科學攻勢,母親便是想拉自己的女兒學中醫也是不可能,由此可以看出,學習不能是強迫的,人們首先要受社會環境影響,母親如果十七歲時處於我那個時代,她也不會投到中醫門下,而會去學西醫,真正的學習是出於自然。
母親自己接受中醫的過程就非常自然。母親體質極弱,屬於先天不足後天虧損那類的,十幾歲時,連一條橫道都跨不過去,走幾步就要昏倒,還曾一度失明。家有後娘,無立錐之地。可能是出於求生的本能,她摸到當地一位著名的老中醫處,跪倒在地,嗑了三個響頭,誓死學醫,就此拜師。是中醫救了她的命,也賦予她生存的本領。
(五)中醫的師傳
母親學醫時,每天早晨三點鐘起床,做師傅全家十一口人的飯,燒火時還背著書,她可真是把師傅指定的書全背下來了。那時她接受不到科學技術,也沒有別的哲學思想分她的心。一對一的師承教育為她打下了堅實的中醫基礎。這條件是後來的我和現在的我女兒所不具備的。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現如今已不具備學中醫的條件了。今天的人要想走到中醫的領域,中間隔著科學技術、哲學思想等眾多的西式山峰,要走的彎路很可能是要付出一代人的代價,如同我這樣。
中醫師傳的育人方法使其不能像西醫那樣廣泛培養人才。在醫學院校培養中醫,浪費和摧毀的人才比培養出的人才多得多。
如今學中醫不用背醫古文了。
我們現在的語言環境是現代漢語而不是古文,不同的語言環境有著思維方式的差別,這個差別對生活的影響還可以被吸納,可在中醫的學習上這個影響就是差之毫釐謬之千里了。
現代人讀古文必須藉助註釋和翻譯,難以直接用古漢語思維。古人不用現代漢語說話這不是古人的錯,所以在讀古文時感到煩躁而指責古人是沒有道理的,否認古漢語思維方式的存在和一筆抹殺古漢語思維的方式也是不科學的。
我看了一下現今出的醫古文書,好多註解和翻譯就抹殺中醫思維並向西醫思維靠攏。
不用背醫古文,藉助翻譯和註釋看醫古文,甚至用直接讀翻譯的「白話文」代替醫古文的學習,這一表面看來只是形式的一點點不同,卻悄悄地改變了中醫的性質。
何況還有大量的西醫課程和西式的授課方法沖洗著中醫院校學生的頭腦,「科學化」和現代化的中醫教材已經把中醫學生與中醫隔開了。
母親背了醫古文書,得了老師的言傳身教,形成了堅定的中醫信念,此後她的一生就是她老師精神財富的傳承者。雖然我不認識她的老師,不善言談的母親也不會過多地向我描述她的老師,可從母親的行醫方式上,我不僅看到了她老師的影子,還隱約看到了那條千百年來中醫人走過來的歷史道路。
母親受老師的影響是不自覺的,內在的。我曾覺得母親不太瞭解她的老師,因為我提出的關於她老師的許多個為什麼,她都回答不出。她老師不貪財,憑他的醫術,想要發財不是難事,他全家十一口人,生活儉樸,粗茶淡飯。母親受她老師這一影響很深,她說,醫生因給人看病而發了財就是不對的。所以,母親掙了錢就用於備藥,然後再舍藥給窮人,這正是她老師的做法。
每當有流行病或瘟疫發生,母親的老師就當街舍藥,分文不取。母親說,有一年鬧霍亂,老師當街支口大鍋,裡面煮著藥,排出幾張木床,看到有人打晃著過來,就扶倒在床上刮砂,然後往人身上澆瓢熱藥湯,再給喝一碗熱藥,這就救活一個。全家上陣,累得要死要活。
乘人之危,發國難財,對母親的老師這樣一個醫生來講是不可想像的。我想,她老師也是從自己老師處學來的吧,這也應該是中醫的一個傳統吧?從母親的敘述中,我沒看到當瘟疫暴發時政府有什麼做為。都是那些扎根在民間的中醫自發地行動起來履行一個醫生救死扶傷的天職。
舊社會醫生的行醫資格好像不是政府給予的,國家也沒有什麼像樣的醫療衛生體系。按我女兒的觀點,她認為中醫在歷史上沒有獲得政府和國家支持是其沒有發展壯大的一個原因。我想,沒有獲得政府支持的中醫卻自覺地擔負起維護國民健康的職責,除了強大的精神力量和實用價值何以解釋呢?
我覺得母親的老師很了不起,在舊社會,能收女孩做徒弟,他死時,把他的醫書、藥櫃等物均分成兩份,給他學醫的大兒子一份,給我母親一份。母親把這些東西一直保存著。我小時就總是用她老師留下來的藥碾子壓藥。
受過師傳的母親,二十四歲就走村串戶地行醫了。解放後,又進了醫學院校進行了西醫培訓。所以,我母親的文憑是西醫院校的。母親幹起西醫來,也挺像那麼回事,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也會用西藥,也會注射,也會看片子……但她骨子裡卻是老師鑄就的中醫。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在一般工人月工資只掙三十幾元錢,八級工匠才掙六十幾元錢時,母親是大醫院裡拿九十幾元月工資的醫生。母親性格溫順,待人親切,同事關係和醫患關係都好,醫術又高,著實說在醫院工作應該是得心應手,游刃有餘。
(六) 母親的中醫作坊
醫院不適合母親,或者說,西醫院的模式不適合中醫。母親的工作方式是她老師那種作坊式的。像我前面說的,她是根據氣候的運行,在流行病暴發前備好藥。可醫院不可能允許她這麼做,她用藥又活又廣,但醫院進藥有限。母親的許多常用藥是毒藥、禁藥,正常配給醫院,醫院都不敢要。母親又總是抑制不住自己製藥的衝動,這在醫院是不可能的實現的。醫院的分科更是限制了她,因為她是綜合性治療。總之,因為她有過獨立行醫的體驗,在醫院裡工作就感到捆住了手腳。於是,母親毅然放棄了在大醫院的工作,辭職回家,又幹起了家庭作坊式的診所。
在母親的作坊裡,我在她的指揮下製藥。制湯劑、散劑、丸藥、膏藥、藥酒……
那時,我不喜歡自己一身的藥味,時常為自己一身的藥味而難過。因為人們普遍不喜歡藥味。我沒想到,幾十年後的今天,到中醫院或路過中藥店我都要做深呼吸,就像現代人到氧吧吸氧一樣。中藥味能打開我全身的細胞,可能就是那時候被毒化了,至今留有毒癮。
母親看病過於活泛,真是不適合在醫院工作。當有中年婦女領著病懨懨的女兒來看病,診過脈後,母親就把中年婦女拉到一邊說:「你這當媽的糊塗,該給姑娘找婆家了,不要等出了事……」
著實說,母親的性格不適合做媒婆,但母親卻為此沒少給人撮合婚姻。後來我繼承了母親這一傳統,也給人做媒,因為我知道,好多好姑娘在青春期把控不好會一失足成千古恨,這與道德品質無關,適當地幫她們一把,有益她們一生。我看《西廂記》,看張藝謀的《我的父親母親》,看到的就不是愛情,而是發情。因為與我在母親診所裡看到的情況是一模一樣的。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從醫學角度看待人們所說的愛情了,後來又從哲學角度、心理學角度看……
有一位叫小珍的姑娘,反應強烈得讓母親和幫助母親的我沒少費心。她媽媽除了暴打她沒有別的辦法。她反應強烈到已不能好好地處對象了。曾有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與她相處,她不敢讓自己媽知道,就把男朋友領到我家。母親為了促成他們締結婚姻,留這小夥子吃飯。我陪這個小夥子下棋。小珍不去幫我母親做飯,老是過來往這小夥子身上貼。當時我才十二三歲,把我恨了個牙根疼。從我家吃完飯出去,兩人到城外散步,她往玉米地里拉這小子,把人家嚇跑了,再也不見她。越是遭到拒絕她越瘋狂,除了母親極力安撫她,人們全嘲笑她。最後只有一個病歪歪的、做過大手術、無爹無娘、身無分文的小子沒跑,被她拉上了床,這個床在她上班的紡織廠女工宿舍。女工們故意等到時候,領著保安,砸開房門,把他們堵在屋裡。這個讓老天做了生物試驗的女人在瘋狂半生之後,削髮為尼,出家了。
也有一些中年婦女,輕佻,放蕩,看到男人眼睛就發綠。有一個婦女來看病,說她夜夜夢與鬼交。母親這邊正給她開方呢,她看到我父親在裡屋躺著看書,就蹭過去要躺在我父親身邊。我大怒,可母親只是琢磨方子,並不理睬她在幹什麼。
母親不從道德角度看待女人作風問題的態度影響了我。男人和女人的「發情」永無休止,中醫沒有心理學這一科,但母親在她行醫生涯中,一直沒有把這心理的、精神的疾病從她的醫療範圍內剔除出去。她沒學過心理學,也不懂哲學,她僅靠她所學的中醫理論去醫治和處理問題。
母親對精神類疾病的態度和看法與西醫有很大不同。我一直關注西醫對精神疾病的研究。母親去逝近三十年了,這期間心理學發展是極為迅速的,可我發現,其科研成果並沒有超越母親所在的中醫認識範疇。
對小珍,母親知道是怎麼回事,對其它的女人,母親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母親治不孕症很出名,很多人來找她治。有一次,她給一個女人診過脈後並不開藥,只聊天。我那時對母親看病不感興趣,坐在一邊看我的《十萬個為什麼》。那年代還沒有心理醫生一說,更沒見過心理療法。病人是位中學老師,很高雅的。談著談著,突然那老師大驚小怪地一喊嚇我一跳,她拍手叫道:「天,我明白了。這麼說,那些犯作風問題的女人是因為有生理方面的要求?」那時還沒有「性冷淡」這一說法。母親診脈摸出來了,正在啟發,誘導她,她這是剛開了竅。
我在工廠時的一位女同事患有不孕症,丈夫嫌她不生育,要與她離婚,她不肯,被丈夫打折了三根肋骨,她悲痛欲絕,哭天搶地。我們女工們團結一致同她丈夫鬥爭。回家時我很氣憤地向母親敘述這件事。母親平靜地說,這麼打就好,年底就能生兒子了。我聽了,覺得母親這話真是毫無道理,兩口子往死了打架還能打出兒子來?太荒唐了。
果然,到年底同事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兩口子抱著樂得合不攏嘴。我也驚奇得合不攏嘴。可此時我卻無法問母親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母親已經去世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