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維錄:二十八年故鄉行——家鄉調查散記(之一)

作者:曹維錄 發表:2008-05-07 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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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故鄉屈指算來已經28年了。往事依稀,渾然如夢。28年來,社會結構,人們的生活,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念都發生了巨大變化。我走時剛出生的人也已經二十六、七歲了。家鄉怎麼樣,有什麼變化,生活得怎樣,有什麼想法和正在作什麼?這正是我最關心的。入冬季節,我有機會回了家鄉一次,對底層民眾作了一些調查。我的故鄉是北方很有名的一個村鎮,這裡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北方的農村。

這次調查的人群,主要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普通民眾;調查的年齡,主要是50歲以上的人;調查的內容,主要是幾十年來社會生活的變化,以及他們現在的生活現狀;調查的方式,是以朋友閑談的方法,不預設選題,也不以調查者的面目出現。

我以為,這樣交談的雙方會更隨便,瞭解的情況也會更真實。在目前的狀況下,我在文章中所涉及的人還只能以化名出現,但事情是真實的,這不僅由於新聞必須堅持的客觀公正、自由獨立的原則,還由於從事新聞寫作的人所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和道德良知。

民眾依然貧困

公交汽車在有四趟跑道的公路上急速行駛,由於正處於交通的淡季,車上的人很少,坐在車上,可以很方便地看到馬路兩邊的情況。28年前,路邊滿目田野,入冬季節必是一片荒涼,地裡零散可見在冷風中拾柴和揀菜葉的婦女兒童。

現在不同了,路旁廠房林立,隨處可見。軋鋼廠、帶鋼廠、鋼管廠、噴塗廠、味精廠、化肥廠......每個廠都佔有好大一片土地,廠房修建得都很漂亮,人造理石裝飾門面,兩邊栽種著風景樹,大門裡高高掛起五星紅旗。

除廠房外,還有各式各樣的廢品收購站、糧棉收購站和國營的供電、管水等機關,路邊的地差不多被佔得嚴嚴實實。這個情況,對於我這個28年沒有回來的人,確實感到耳目一新,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情緒在心裏激盪,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窗口。

一進村口,路邊是政府白色的辦公大樓,這個大樓是十幾年前蓋的,可現在看來仍不顯落伍。據說,剛蓋上這個樓時,它成了故鄉的一景,美麗的大樓是人們經常議論的話題,痛斥腐敗的聲音不絕於耳,成了政府孤立於民眾的實物見證。

村鎮裡不像外邊變化那麼大,但可以看出,貧富已經拉開。鎮裡開闢出了大片土地成為村鎮新區,那裡有些房子蓋得很漂亮,但在舊區,許許多多28年前的老房子依然存在,它們現在大多已經成了危房,低矮破舊,陰暗潮濕。這裡住的大多是年過50的老年人,他們為兒女們在新開闢出來的村子裡蓋了新房,娶妻生子,自己在這舊地方平靜地安度餘生。

舊街區也有年輕人居住,他們有些已經在舊地基上翻蓋了新房,有的因為沒有條件翻蓋,依然住著父輩留下來的舊房,這裡是故鄉的貧民區。前後村的兩條護村河已經不見了,舊河床地帶成了一片片的空地,人們在那裡堆放糞堆和柴草,間或也能看到幾間不住人的破房。

從感情上說,我對舊街區最懷念,這次回家鄉,我在這裡從村東到村西,從前街到後街又重新走了兩遍,這裡的每條胡同,每間房屋,每個門面都引起我無限的懷念。今天,我再次站在了這條街道上,依然能夠體會到當年這裡留給我的感覺,中心街道上低矮的土屋裡在炸油條,烤燒餅,依然有許多年輕的、年老的人鑽進這土屋裡買早點吃。

這個情況很像當年,那時我們鑽進低矮的土屋裡喝豆漿,在同樣的土屋子裡買一角錢一個的油餅。村中的小學已經顯得很破舊 ,但那是當年人們經常聚會的地方----男男女女上百人擠在院子裡看17吋的黑白電視,《大西洋海底來的人》在人們心中形成抹不掉憶。

初冬的太陽暖暖的,沒有風,老人們站在向陽的牆根聊天。這是一生都在幹活的人們,50歲就已經顯得很老,粗糙的臉上印有很深的皺紋,有著善良而溫順的眼睛。我走訪的第一個對象叫楊學孟,改革之前,他和我同在一個文藝宣傳隊。他是隊長,我是隊裡的編導,有時也出演一些節目。他不會表演,也不懂樂器,在演出時他敲梆子,人們都和他叫"敲梆子的"。楊學孟性情直爽,大嗓門兒說話,直來直去,對人誠懇熱情,有些文化,也有抱負,我們關係一直很好。

我走的時候,這裡的改革還沒有正式展開。改革三十年了,他的生活有什麼變化呢?我們經常聽到官方這樣的宣傳:"中國模式"創造了備受世人矚目的持續平均9%的GDP增長率的發展神話,用有限的耕地解決了十幾億人的吃飯問題,中國人民徹底擺脫了貧困

狀態,大步邁向全面小康的歷史新階段。那麼,國民經濟的高速增長是不是也給楊學孟帶來了富裕呢?這也是我最關心的。

在他28年前居住的老地方,我找到了他的家。他的家沒有變化,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屋,院子前邊的那個水坑還在,只不過由於幾十年人們往裡倒垃圾,使水坑變得小了許多,也髒了許多。順著水坑有一條只能一個人單行的小路直通他的家門口,門口前邊是一個狹窄的小胡同,可以從另一方向直通外面。但無論從哪一面,要想進一個大一點的車是絕對不行的。

低矮的院牆,小小的門口,兩扇斑駁脫漆的綠色小鐵門掩閉著。

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看到院子的另一邊的牆已經坍塌了一半,院子裡靜靜的,只有冬季的微風吹著院子裡柴草葉的聲音。我在院子裡喊了幾聲,沒有人應答,我就逕直走進了屋子。屋子裡炕上蒙著被子躺著一個人,正是我要找的楊學孟。

開始他並沒有立刻認出我來,稍一愣神,立刻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他把我拉在炕邊坐下,我們就高高興興地聊了起來。

我關心地問他:"這些年一直沒機會來看你,日子過得怎麼樣啊?"他嘆口氣說:"唉,完了。自打勉強蓋了這三間房後,就一直沒有緩過勁兒來。後來又得了兩次病,半身不遂,就更不行了。沒敢去醫院,那哪是咱能去的地方呀,在家裡打針吃藥。剛好一點,又來了個二來來,吃著吃著飯,說不行就不行了,嘴也不管事了,手也不行了,緊治慢治,花了一千多塊,這不嗎?到現在這個程度。這就不錯了,自己出來進去的還能行,說話也沒什麼問題,不用人服侍,也不能幹活。"

我知道他有一個要的兒子,我走的時候他還在上學。就問他:"孩子呢?他行嗎?"

楊學孟說:"行嗎呀,他顧自個兒還顧不過來呢,我能忍心擠對他?你嫂子去他們家幹活去了,一會兒她來了,給咱們做飯,你就在這兒吃,我們二十幾年不見了,你一定要吃了飯走!我叫她上街去買雞蛋,咱們吃烙餅炒雞蛋,現在吃飯還有問題嗎?"

我對他說:"像你這種情況,政府一點扶貧救濟也沒有嗎?"

他說:"那哪有哇,你真是,政府不找你要錢就好傢伙了,哪有救濟給你?現在的政府呀,刮搜老百姓的事都想得全著哪,救助老百姓的事一樣也想不到。"

我們也談到了當局為農民免除農業稅的問題,我想聽一下他的看法。

他說:"要說這一點是不錯,種地不交糧了,大夥都願意。可話說回來了,雖說不要了,物價年年上漲,那不還和要稅一樣嗎?還不如要稅呢,不要稅反倒更窮了。"

我們在一起談了好長時間,和他的談話,我在後邊的文章裡還會提到,這裡說到的只是關於生活方面的一點。

晚上,我住在了弟弟家裡。弟弟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過的是貧困的日子。二十多年來,他好像一直是靠借債過生活。買房基地,他借錢;蓋房子,他借錢;娶兒媳婦,他借錢;買木工機器,他也借錢。我和妻子還多次商量著不要他欠我們的錢了,如果不是我發生了特殊的情況,他欠我們的錢,我們還真是一分也不想要了。

這次我到了家鄉才更清楚地瞭解到,弟弟的生活雖然很難很苦,但他在這個鎮子裡,還是個比較富有的戶。他家五口人 ,父子兩個人干木工活,又都肯吃苦,自己蓋了十間房子,還買了帶鋸給人們破木料,比種地來的錢快一些,在村子裡,他大小也是個名人。

我來的這一天,他到天津打工去了,管飯吃每天可賺到80元,已經去了二十多天了,可以說,鎮子裡80%的人沒有他能賺錢。

說來也巧,就在這天,他從天津回來了。夜裡,大家睡得正香,一陣急促的砸門聲把各個屋子裡的人都吵醒了。弟弟滿頭塵土,破大褂子忽噠著從外面進來,邊走邊說:"真冷呀,坐著個破柴油車,風呼呼的,兩個人搶一個破褥子,滿囤一個勁兒和我打,他說:'你淨顧你自個兒,我這兒都凍成冰棍兒了。'我說:'我管你幹嗎呀,我不冷就行了。'"說著哈哈直笑。看我來了,喜出望外,和弟媳婦說:"你快給我弄點嗎吃,都餓死了。今個兒我和我哥哥住一塊兒。"

這一夜,我們談了好長時間。

弟弟很高興,他說他找到的這個活,每個月能掙到兩千多塊。他還有兩萬多塊錢的賬,干好了用不了兩年就可以還上,他就可以過沒賬一身輕的日子了,就可以想吃嗎就吃點嗎,雞蛋、油條、燒餅、果子、橘子、香蕉想吃就去買,想花錢就花錢,不想花可以攢點錢養老。這種每天緊緊巴巴的日子真是過得夠夠的了。他還說:"當初不買這塊地,不蓋這房子行嗎?如果不那樣做,現在還是什麼也沒有,沒有賬,也沒有財產。現在這地和房子加在一起可以賣到20萬,那幾年土地每天都在往外放,誰抓到手裡誰賺錢。咱不是沒錢嗎?不借錢行嗎?就這樣死活弄到手裡半畝多地。怎麼樣,賺了吧?"弟弟是有名的傻實在,沒想到他還有這份心計。

他還有一件高興的事,今年春夏大旱,莊稼沒能種上,到了暑季,有了雨水,他種了玉米,沒想到竟然收了。他高興地說: "種的時候,就有人和我說,什麼季節了,還種棒子,白扔種子。我說能收,他們說,收什麼呀,收棒秸(玉米秸桿兒)吧。我不聽那一個,就種!怎麼樣,收了吧?兩千多斤棒子,足夠我們吃一年的,明年我種兩季。"

我和他談起了家鄉的一些親友,我問他七叔家的亮子怎麼樣了?他說:"他完了,三個孩子因為沒錢都沒上到中學,現在日子過得別提多現世了。七叔家那弟兄四個,有兩個媳婦因為家裡窮都散了(離婚)。"

我問他老叔家的兩個堂弟日子過得如何,他說:"他們不行了,吃不像個吃,穿不像個穿,房子快住倒了也沒錢蓋。"我又問了大姑家的表弟,還有一些朋友,他不是說"他完了",就是說他"不行了",沒有問出一個富裕人來。

我很傷感地說:"這個不行了,那個完了,怎麼都混成這樣了?"弟弟說:"唉,細說起來你說誰行啊,農民都是種那點地,誰能富得起來,可不都不行嗎?我也就是仗著有這點手藝,要不也完了。當官的富,咱家沒有。"

弟弟也算得是個有心的人,他說:"當初人家把錢借給咱,我搶了這一畝多地,住棚子住了四年,這才蓋上房。現在地升值了,我賺了,我要是把錢借給人家呢,那就是人家賺了。誰有錢誰才能賺錢,誰不知道搶到了地就是搶到了錢呀?誰比誰傻多少?那些把錢借給咱的人,咱一輩子不能忘了人家的好處。"

確實,誰有實力誰就能賺到錢,誰有權也能賺到錢,權和錢勾結得密不可分。上海周正毅空手套白狼,一夜暴富,靠得就是權力掠奪。當今時代,賺錢幾乎不需要有什麼超乎尋常的經濟頭腦和過人的聰明智慧。

(待續)




来源:自由聖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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