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傍我一直忐忑。不祥的預感像幽靈,徘徊著我包圍著我。
"你就等著受懲罰吧!"
"為什麼是我受懲罰?"
"因為你沒和中央保持一致!"
"為什麼要保持一致?難道十億中國人,十億個腦子,只聽一個聲音,只服從一個人的意志?"
"對!這是永恆的真理!"
"連歷史都沒有永恆,連銀河都沒有永恆,連宇宙都沒有永恆。"
"你要為你的話,付出沈重的代價。"一個冷酷的聲音,從一個暴戾老人的嘴裡發出。
"媽媽,你怎麼拿著報紙不看報?"兒子一邊寫字一邊問。
"媽媽遇到二個同事,他們讓我明天上班。"
"那你就上班吧。"
"我不知道......能否上班?"我怔了一下。
"上班就是上班,怎麼還說能不能。"兒子撅起小嘴。半小時前的一幕,清晰地倒轉著來......
我剛把袋子扔進垃圾桶,就看見二個問路人。"請問孫寶強家住哪?"
孫寶強?我就是孫寶強啊!咦!這不是吳科長和老田嘛?
"咦!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我驚訝地問。因為這不是我家,而是我公婆家。
"孫寶......強!快......快快!"吳科長急急巴巴地說,額上的汗珠‘吧噠吧噠'朝下摔,這才是一個汗珠摔八辯。
"你......你!"老田看見我,彷彿看見天外來客,緊張的手都在抖。
"怎麼啦?"我驚訝地問。
"你沒事吧?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吳科長甩了甩腦上的汗珠,如釋重負吐了口氣。
"上我家坐坐?"
"不不不!"二人慌忙擺手。"我們找你很久了,去你家你不在,我們又找到這裡。"
"究竟有啥事?"
"不不不......沒沒沒。"二人語無倫次著。"......事情很緊急,你明天一定要來上班!"吳科長一把攥住我胳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你明天一定要來上班。"老田跨前一步看著我。他眼睛紅紅,神態焦慮。我呆了。相處幾年,從未見他們如此慌張,如此失態。我的心一沉,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
"無論如何,你明天一定要上班,一定!"
"可沒有車子。""沒有車子也要上。哪怕走,哪怕背。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煉油廠。"
"我還是步行的好。"我勉強一笑。
"說定了,明天一早你候在這裡,我用自行車來帶你。"老田堅決地說。
"你啊你!"深深的嘆息,從吳科長的胸膛深處發出。"廠裡說說也罷了......現在麻煩大了。"
"你怎麼知道的?""你別問了。"他煩躁地說。"不!你一定要告訴我。"
"我能告訴你什麼?"吳科長的眼裡,不但有擔心,還有深深的恐懼。
"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大聲地說。
"我們今天來,不代表組織,只代表自己。你千萬不要和別人說,千萬千萬。"一向有主見的他結巴著。欲言又止,欲言又懼。
三個人就這麼呆呆站著。沉默!沉默!在沉默中,威脅朝我逼來。
"明天一定要上班,那怕爬也要爬到煉油廠。"吳科長一跺腳。
"明天早上你等我。一定!一定!!"老田大聲地說。他們一蹬腿跳上自行車。車子漸行漸遠,只到成為二個黑點。
我深情地凝視著小黑點,黑點終於從視野中消失。可惜的是,他們沒有等到第二天,我也沒有等到明天的約定。我們一別,就是長長的19年。19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感謝他們,思念他們。
我邁著沈重的腳步進了家。突然,一個女人朝門口衝去。她神色慌張,完全體現‘魂飛魄散'這四個字。
公婆來不及送客,我來不及寒暄,她已經衝出大門。衝出十米後,她轉過身,怪異的目光朝我一瞥。接著又一竄,生生逃逸了。
她是公婆的鄰居,她婆婆還是我婆婆的閨中密友。上個月,我還為赴宴的她卷頭髮。今天她怎麼視我如鬼?
難道我在啥地方得罪她?她和婆婆不睦,我從未發表過評論;她小女闖蕩江湖,我未把熱點賣給小報;我又朝自己打量,雖衣著寒酸,又不是三點式,能把正統的她嚇得落荒而逃?
突然我腦子一激靈。她和她丈夫都在虹口公安局工作。這麼說.......
"咦?她今天怎麼怪怪的?"公婆很是迷惑。"她說啥?"
"她問你今天上班沒有,我們還沒回答,她見你扭頭就逃。"
"也許我長的醜,把她嚇跑了。"我故作輕鬆。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吃飯。"公公擺好飯筷。"咦!孩子爸呢?"
"可能加班。"我搪塞著。其實丈夫為赴澳留學,正沒日沒夜惡補英文。飯後,我和兒子從乍浦路回到武昌路。
直至今天我依然困惑:她是通風報信,還是火力偵察?她是表示安慰,還是近岸觀火?她是同情者,還是抓捕的決定者?
夜深人靜,問號不止一次浮上心頭。我希望她是前者而不是後者。雖然前者也無法改變我命運。在落難及落難的延續中,我遇到許多無恥嘴臉。我對自己說,比起彭德懷,你是幸運的,至少還有相儒以沫的丈夫;比起儲平安,你是幸運的,至少還有支持你的兒子。中國風靡落井下石,流行大義滅親。有嘴臉正常,沒嘴臉,那才是宣傳部最大的失職。
"孫寶強!電話!"西窗傳來呼喚。我習慣地朝牆上一瞥,指針已在七點。傳呼電話超過六點就不傳呼,今天怎麼啦?
"孫寶強!電話!"這次叫的有點氣急敗壞。哎呀!人家為你服務,你還在忖度懷疑,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腹。想到此,我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跳起。
"媽!你上哪?"兒子坐在痰盂上,手拿一本連環畫。
"我去接個電話,你等我回來擦屁股。"我拿起錢包,穿著拖鞋匆匆下樓。阿姨朝我做個手勢,於是我朝右轉,那裡也有個電話亭。
斜刺裡竄出一人,他擋住我的路。我本能地繞開他繼續走,他又搶先一步擋住。這人真有意思,你急著趕路,也不能老擋我路啊。於是我繞過他,權當狹路相逢禮讓三先。男子竄到我面前攔住我。
"你有什麼事?""你是孫寶強吧!""是啊!"我邊點頭邊思索,我是否有這麼個朋友。
"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他奸笑一聲。
"為什麼?"我脫口而出。他沒回答,只把奸笑轉成獰笑。我的心一涑。
‘呼啦拉!呼啦拉!'急促的腳步聲後,前後左右已形成一個包圍圈。包圍圈一點點收縮,一點點合攏,像吞噬一切的黑洞。
"你們抓我?"我終於明白了。"你很聰明,請到局裡走一趟。""去就去,我又沒犯罪。""好!爽氣!""當然!"我也當仁不讓。
‘吱'一聲,麵包車悄悄地停在我面前,車門為我大敞。他彎腰伸手,做了個極紳士的動作。我上了車,所有的人跟上來,前後左右坐滿人,前後左右形成一個固若金湯的包圍圈。
我沒有武功也沒絕技,用對付007的辦法對待我,實在是對納稅人的浪費。這應了一句話:殺雞焉用牛刀?
車子悄無聲息地開著。日本車性能很好,除了車胎與路面的摩擦外,沒一丁點顛簸。車子沿著我所熟悉的吳淞路緩緩行駛。華燈初上,涼風習習,麵包車裡坐著兜風的男女,黑色的喬其紗半遮半掩,更增添了溫馨情懷,浪漫情調。
四川路上,霓虹燈閃著詭異的眼,廣告閃著香艷的光澤。有音樂的流淌,有孩童的稚語,有戀人的相偎,有購物者的喜氣。溫馨的夜晚,祥和的夜晚,充滿天倫的夜晚。夜晚平靜,平靜的沒一絲波瀾;夜晚從容,從容的像舒曼小夜曲--這是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晚上7:10分。
車子在人流中慢慢行駛,沒有鳴笛,沒有超速,好一派神閑氣定。麵包車舍近求遠,從四川路駛到吳凇路。突然司機一踩油門,車子以箭出弦,刀出鞘的速度,駛進虹口公安局。
我突然想到兒子--他還在痰盂上,等我為他擦屁股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