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吃完飯的錐子眼呻吟著。"又吃寒梅的飯,吃得像頭豬。"大鼻子說。
"她們倆才是豬呢。"錐子眼朝我和其其一眨眼。"捲進這種事不是豬是什麼?我鄰居是公安。學潮後,他拎起電話,逐一給親屬打電話,讓他們老實待在家裡。然後帶著毛巾牙刷上單位,說是立功的機會到了。"
"枕戈而旦,蓄勢而發-全天候準備著。"眼鏡冷冷地說。
"前幾天經過人民廣場,人群沸騰,群情激昂。老公也要衝上臺發言,被我一把拽住。下有條子,上有錄像,還有人背著包朝人叢裡鑽,包裡是攝像機也是錄音機。公安,檢察院,法院,安全局的條子像蛆在廣場蠕動。"
"可是蛆並不殺人。"眼鏡冷笑著。
"所以說,參與政治的人是最大的白痴,好在我有這清醒。"錐子眼得意地說。
"為了100元要吃官司,你還得意得起來?"玉貴冷笑著。(後來錐子眼果然判了五年)
"看來還是你吃官司最合算。"甜妞很是幽怨。
"想知道我蜜月之行嘛?我既做佐羅又做拉茲。不!應該說我先做拉茲後做佐羅。"
"又吹?"甜妞白她一眼。
"婚後家底空了,我決定去北京挖金。出了火車站,直奔積水潭醫院。老公在門口等,我則擠進去掛號。三分鐘後,我擠出人群去買煙。"
"這麼快就得手了!"小蟊賊驚喜萬分。
"我點著煙,美美吸了一口。前面圍了一圈人,一個老婆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啥?""哭錢包被偷唄。她說這是賣糧賣房錢,剛從甘肅趕來錢就沒了。"玉貴笑著說。"又是你作的孽。"眼鏡冷冷地說。"哈哈!有人罵醫院黑心,有人罵糾察差勁,有人罵賊狠心。我抽著煙美美看著。警察來了,老婆子像見到恩人,扑過去抱著他的腿:親人啊,你要為我作主......"玉貴神采飛揚地說。
"警察幫她了?""警察說:這是醫院,不許聚眾肇事。老婆子說,我錢被千刀萬剮的賊偷了。警察說:這是首都,不許撒瘋罵人。老婆子說,錢沒了,我也不活了。警察說:這是首都,不許你在外賓前丟中國的臉。一個老頭掏出錢,警察說:醫院重地,不許募捐。有人罵開了:既不能捉賊,又不許募捐,你還是人民警察嗎?
警察說,我管的是安定團結,我管的是首都形象。說著把老婆子朝警車裡推。一個姑娘突然嚷著:首都難道壓迫窮人?
我一看呆了,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我抓起錢朝老婆子手裡塞。老婆子向我磕頭;姑娘衝我微笑......""後來呢?""既然做戲,就把戲做到底。我扶起老婆子,替她擦鼻涕,替她撣灰塵。群眾激動了,他們說我好閨女,女大俠。哈哈!我成了佐羅。"
"可你卻是個賊。"眼鏡冷冷地說。"即當婊子又立牌坊。"
"與其被他人偷,還不如我偷。偷三萬,給三千,還不是好人?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你咋下得了這個手?"其其冷冷地問。"她和你有關係?"玉貴冷冷地問。"沒關係,你管那門子閑事。你良心好,不偷不搶不詐不騙,不也進來?我告訴你,你要麼不判,要判一定比我重,因為政府最恨的你這種人。""政府不恨你?"其其反問。
"賊,充其量就是拿百姓錢包,不影響整個政局。你們卻是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玉貴凶狠地說。
"聽說上海有個一指禪,江湖上赫赫有名。"小蟊賊翹起大拇指。
"一指禪是我師傅。瞧!"玉貴把又粗又肥的手掌伸出來。
"好厲害!好身手!"小蟊賊驚呼一聲。我瞥了一眼:除了拇指小指,其餘三指竟一般長短。"金手指咋練的?""冬練三寒夏練三伏,整整八年一抗戰。"
"這不是手指,這是聚寶盆,這是搖錢樹。嘖嘖!能讓我認識一指禪嗎?"小蟊賊興沖沖地問。
"可惜師傅被判13年,關在提藍橋。我去年還去看他。沒有一指禪,哪來吃香喝辣?有奶就是娘。""你師傅還教你什麼?"其其冷冷地問。"教我吃喝嫖賭,教我男女之功。只有一件沒有教--怎樣扔籬笆,怎樣把垃圾桶推倒在地。""哈哈!"許多人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下午又進來一個女人。瘦弱的身子,怯怯的神情,探頭探腦的模樣,除了眼睛,就是錐子眼的翻版。
"叫啥名?犯啥事?"小蟊賊輕蔑地問。"我叫素素,是翹邊戶頭。"
"啥叫翹邊戶頭?"我問大鼻子。
"就是把合成革翹成義大利皮,把紙質鞋翹成水晶鞋;把晴綸衫翹成羊毛衫,把尼龍褲翹成羊絨褲-翹邊可是中國的特色。"
"我......"素素的臉漲的通紅。"不用自卑。360行,行行出狀元。"大鼻子安慰她。
"還狀元呢,我要勞教了。"素素摀住臉哭了。"不對--這點事會勞教?"
"我......"素素緊張地聳起肩,彷彿受驚的鹿撒起蹄子。
"是否隱瞞余罪?""我......這是第三次進來。""為什麼老做翹邊戶頭?"
"我要吃飯,我女兒也要吃飯。"素素抽嗌著。
"年輕輕的啥不能做,要做這?"
"我找不到工作。我有嚴重心臟病,還有嚴重的青光眼。翹一天邊,掙幾塊錢買點米。翹不到,只能餓一天。"
"咱們是難姐難妹啊。"錐子眼看著她,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體已。
"洗衣服,一人二件。"外勞動沒表情地說。
"都一星期沒換短褲,熏的我都受不了了。"大鼻子急忙扒褲子。
"我們能洗衣服嗎?"站著的林媽站低聲問。外勞動的眼珠子轉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翻臉盆的;抖包裹的;脫衣服的;排隊打水的。人挨人的監房,成了人貼人的洗衣房。
"你想洗幾件就幾件。"玉貴把臉朝甜妞湊去。"不是說一人只能洗二件嘛?"
"你不許洗。"玉貴對素素沉下臉。"你只許洗一件。"玉貴又對錐子眼發難。
"好吧。"錐子眼很不情願地穿上酸上衣。
"你歇著把盆給我。"玉貴低聲下氣地說。甜妞把盆一推,舒舒服服地靠在牆上。
"把洗好的衣服遞出來。"外勞動拎著籮筐,眾人把滴水衣服從狗洞裡遞出去。
"一,二,......四十八。誰多洗一件?"外勞動問。
"我的。"玉貴音不高,但是極具挑釁性。外勞動一愣,慢慢提著籮筐走了。
"出來!全部出來!"凌厲的尖叫,擊的心房一顫一顫。他媽的!就是槍斃,也用不著這麼高的分貝。
"雙手抱頭,臉朝牆壁蹲下!雙手抱頭,臉朝牆壁蹲下。1,2......9、10。站起來,排隊跟我走。"出了甬道就是院子。一個警察站在院子中間。
"怎麼?想設路障?"女管教打趣地問。
"我可沒吃豹子膽。"
"就是借你十隻豹子膽,晾你也不敢。"管教嫵媚地笑著。是他!我-愣。他是我小時鄰居,是學校著名的紅燈專業戶。現在成了耀武揚威的警察。我趕緊把頭低下。
"快走!快走!"管教叱著,打趣時的柔情密意一掃而光。上樓後,人犯雙手抱頭,臉朝牆壁蹲下。
"孫寶強出來!"尖叫聲震得我耳膜嗡嗡地響。我被帶進了屋子,還沒回過神,一塊牌子已掛在我脖子上。牌子上寫著‘聚眾擾亂交通秩序'。他媽的!怎麼不寫上‘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的原因呢?
一架黑洞洞的鏡頭對著我。攝影師探出頭,眼珠朝牌子一轉,又朝我臉上一轉。一轉二轉三轉後,頭顱重新回到黑布後。
取照結束,押到另一間屋。我的手上腳上塗滿黑色的油墨。先取手印,後取腳印......神情嚴峻,動作粗暴。他媽的!把一個普通的良民,打成罪犯,或者說逼成罪犯,這就是共產黨的宗旨。我帶著二手二腳的油墨,也帶著一肚子憤怒走回號子。
晚上,又進來一個女人。女人一進門,就垂下腦袋。"告訴我,你究竟為啥事進來?"大鼻子循循善誘。
女人抬起頭,又迅速垂下。"絕不是好東西。"大鼻子猛吸一口氣。睡覺時間到了。新來者坐在糞桶一臉尷尬。眾人同仇敵愾擰成一股繩:不說案情,甭想有半張擦腚紙。
"晚說不如早說,早說不如現在說。"素素在誘迫她,她也是擦百家紙的孤女。"我是翹邊戶頭:為活命迫不得己。""我......也是迫不得己。"林媽不忍,甩了扔紙給她。
"吃別人嘴軟,拿別人手短-還不從實招來。"素素乘勝追擊。
"我是......強姦犯。"她終於招了。"什麼?"眾人齊刷刷張大嘴:哪有徐娘做強姦犯的?
"你強姦了誰?"大姐大問。"我......閨女。"後面二字雖然很輕,仍是一炸雷打下。
"你簡直不是個人!"其其說。從這刻起,所有人都喚她‘不是人'。
"提審!"辦公室傳來說話聲。"這麼早?""現在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為了這,我們停了所有案子。軍令如山,誰敢有半個不字......"後面的話一點點輕了。
腳步聲來了。"孫寶強出來!"我剛走到門口,‘噠',一付手銬上來了。一碰到這冰涼的金屬,我的心一顫。冰涼的金屬涼到肺腑,涼到骨髓。
二干警押著我,七兜八轉來到地下室。小小的院子,竟藏匿著巨大的,迷宮樣的地下室,真是別有洞天。
一扇門迎我而開。裡面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就像過狂歡節。我一進門,許多人一楞。五秒鐘後恢復常態,各司其職繼續幹活。
我被引到椅子上,確切地說被引到被審判椅上。椅子前有一根橫檔,人落坐橫檔放下,銬著的手放在橫檔上,於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犯人就產生了。
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過來。禿頂男默默地審視我,彷彿觀察陷阱中的獵物。他的眼神我至死不忘:滿意而猙獰;殘忍而開心;得意而欣賞。
干警扛著,拖著,夾著落地燈過來。他調節我頭上的燈,調節我前後的燈,調節我左右的燈。燈五花八門,光林林總總:頂光逆光,側光正光,近光遠光,亮光微光。他嫻熟地調整著,極認真,極盡職,堪稱楷模。
又進來一干警。他把二張桌子合二而一,鋪上雪白的臺布。臺布雪白。他把二個杯子放上去。青花瓷杯精巧胎薄,宛如宋代御品。
二位干警走過來,一撣衣上的灰塵,二整頭上的警帽,三捋扛著的肩花,大咳一聲,穩穩就坐。神情莊重,威風凜凜。由於他們的座位特別高,因此有了居高臨下感。中國人歷來講究位置,有了位置,就能在制高點上摧毀對方的神經。
又來了一位書記員,這位仁兄絕不能和上次相比。他很嚴肅也很冷峻,完全符合他的身份。接著又進來一個長滿疙瘩豆的干警,他用滿意的目光掃視房間,又低聲吩咐著什麼。禿頂扛著像機蓄勢待發;調光師的手指定格在按鈕上;書記員手握金筆嚴肅深沉;主審官一臉正氣一身凜然。一切一切準備就緒,現在只等一句話:開麥拉,戲就上演。
四隻眼睛炯炯注視著我,四道電光火石罩住我。主宰者打個手勢,所有的燈大放光芒。
叫啥名?出身?家庭地址?單位?工作?六月四號干了啥?六月五號干了啥?程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干警,威嚴的不能再威嚴。我戴著手銬,迎著刺目的燈,迎著黑黝黝的鏡頭,迎著虎視眈眈的眼睛,回答一個又一個問題。注意,是回答而不是陳述。
調光師精心地調節,讓燈多層次全方位地照在罪犯身上。敬業的精神,精湛的技術,完全可以得奧斯卡金獎;禿頂緊繃臉上二大塊肌肉,上竄下跳,找尋最佳角度。其氣概,大有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豪情。書記員緊皺雙眉,筆耕不止。不但記下每一個字,還記下每一個標點符號。其嚴謹,比國防部的秘書還認真。主宰官居高臨下,嚴肅地問每一個記錄在案,瞭然於胸的問題。看著他們的操作,聽著他們的台詞,我突然有了忍俊不禁-我多想痛痛快快地笑,淋漓盡致地笑,笑它個天翻地覆。
我突然又有了嚎啕感---長哭當歌,長歌當哭。哭中有淚,淚中有控訴。為我的前輩,為我的同仁,為我自己,為我的後繼者,放聲嚎啕,涕淚揮灑天下。
不知過了多久,燈光熄滅。主宰者卸下面具,頭軟軟地搭在椅背上;書記員雙手托腮,一臉倦意;燈光師則晃著二郎腿,猛呼香菸,大有把海綿頭吞進肚的架勢。禿頂消失了,我估計他扛著戰利品班師回朝,向主子邀功請賞了。
我現在都無法計算把戲演了多久。一刻鐘還是一小時?一剎那還是一上午?時間的車輪,到了這停止了,倒退了,凝滯了,死亡了。
"怎麼了?"押回監房,其其急切地問。"上鏡頭了!"我故作輕鬆,但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下來了。"真的?"她臉一沉。
"凶多吉少!"大鼻子也變了顏色。"不得了了!她上鏡頭了,她上電視了。""這事搞大了!搞大了!"竊竊聲如雨打芭蕉,一滴一滴砸在我心上。
星期天下午,一個衣著華麗的黑女走來。雖面帶憂鬱,自有一份凜然;雖臉無笑容,肌肉卻蘊藏著快意。
"又高又瘦,簡直就是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林媽輕聲說。黑西施放下行李,如老僧打禪悠然從容。
"啥事進來的?"賈林關切地問。豆腐西施眼皮也不抬。
"你是拘留還是收容?"大姐大憋不住了。豆腐西施抬眼一瞥,有鄙睨眾生的傲然。"清高啥?充其量是個被棄怨婦。"大鼻子冷冷地說。豆腐西施倏地抬頭,傲然不見,羞澀的潮紅,如錢塘江水迅速湧上。
"你這個傷害犯,絕不比我們高人一等。你以為那男人愛你,其實他愛上的是錢。你非要把他當司馬相如,演一幕‘昭君私奔'的鬧劇。"大鼻子不冷不熱,步步緊逼。
豆腐西施定定看著大鼻子,臉由紅到白,又從白轉為紅,接著泛上了青灰。她用手摀住臉,接著就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你儘管沉默。要是我分析的對,你就點頭;要是錯,你就搖頭。"豆腐西施緊張地看著大鼻子。"往事不堪回首。浪漫已過,激情已過,騙局落下,背叛現形。現在你無法面對丈夫孩子。""你......"西施如被雷擊中。
"你怎麼知道的?"賈林謙虛地問。
"看過‘尼羅河上慘案'嗎?波羅抽絲剝繭,層層推理,最後畫出凶手原貌。看見這行李袋嗎?""不就格子布做的。""這是世界名牌,5000元一個。""我的媽啊,抵我家十年收入。"錐子眼說。
"你咋知道她犯的是傷害嘴?"賈林窮追不舍。
"眼神是心靈窗戶。""眼神?""眼神不畏懼,不後悔,還帶著斷然絕然。這說明報復成功,心願已遂。"
"有道理。" "她養尊處優,蠻橫驕傲。養尊源於她有錢。雖有錢,一不是自己掙,二不是丈夫掙,而是祖上留下來,海外親人讚助的。""憑啥這麼說?"
"雖清高孤傲,沒有知識女性的氣質;雖衣著華麗,沒有女商人的精幹,所以這錢不是她掙的。我說的對嗎?"
豆腐西施無奈地點著頭。
"丈夫無能而老實,所以她鄙視他。當小鳥發現自己受騙後,就變成瘋狂的雌梟--她不是潑了鹽酸,就是一把剪刀刺進情人胸膛。"
"全被你說中了。"西施的聲音輕的像蚊子。
"你是兒子而不是女兒。傷害後你去自首。你認為我是人渣。只有你,才是捍衛愛情的自由女神,反抗欺騙的復仇女神。"大鼻子一聳鼻子。
"你說的全對。"西施終於低下高貴的頭。
一清早,監房就籠罩在愁雲慘霧中-今天是黑三角值班。
"誰讓你們坐下的。"一條黑影竄過來。坐下的四個人齊刷刷跳起,有三個人打起擺子。
"報告陳師傅,是主管教讓我們坐下的。"不打擺子的寒梅,面無懼色。
"是-嘛--!"這二個字拖的很長。"是的!"這二個字雖不長,卻有一公分寬的音量。
"既然主管教讓你們坐,你們就坐。"黑三角微笑著走了。於是四個人重新坐下。
"寒梅!站起來."黑三角一個回馬槍殺過來。"我沒有說話,為啥要站起來。"迎著黑三角的目光,寒梅沒一絲怯怯,沒半點諾諾。
"我看你不順眼,所以你必須站起來。"黑三角奸笑著。我突然想起魯迅的話:有時石頭壓著植物,石頭儼然就是大自然。中國怎麼有這麼多石頭?大的小的,圓的方的,尖的鈍的,重的輕的。最氣人的是,連這顆臭氣熏天的茅房石,也來壓迫植物。
"我沒有違反紀律,憑啥要站?"
"在這裡,我就是紀律,我就是天。"黑三角瘋狂地嚷著。他媽的!無恥!無恥到無以復加。因為身披黃袍,顢頇者可以強姦憲法,姦佞者可以蹂躪法律。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我的怒火衝到了雲霄。
一小時前甜妞提審。一小時後甜妞已經成了苦妞。水汪眼成了火焰山,枯澀又潮紅。
"你坐下吧。"押送主管動了惻隱。甜妞倚牆抽泣。梅雨聲滴滴答答不絕於耳。
"報告管教!"甜妞突然朝鐵門扑去。"報告管教!"聲音嘶啞尖銳,像掙紮在停屍台上的豬崽。"什麼事?""我要上訴!我要上訴!!我要上訴!!!"纖纖五指,死命攥住欄杆,額上的發,一根根豎起。
暮色西下,甜妞從辦公室回到監房。她的眼睛更紅更腫,看來上訴狀上的濕度,要比黛玉的詩稿更添幾度。
"快喝水,寫累了吧。"美麗一臉慈愛地問。我不解地看著她,一個有著強烈母愛的人,怎能幹出不齒之事?
"六年?"美麗突然激動地嚷起來。"憑什麼?既是初犯,而且剛過18。"
"法官說,就是18歲零一天,也享受不到優惠條件。"甜妞抽泣著。
"怎麼判這麼重?"錐子眼問大鼻子。"沾了國際友人的光唄-這是雙面刃。或上天堂,或下地獄。"
"上訴後說不定能減幾年。"
"做夢!除非她有靠山。這個社會我早看透了。"大鼻子堅決地說。
"報告!"西施拉著鐵欄杆叫喚。"報告管教,我已經便秘四天了。"
"你就多喝點水。"周管教和善地說。"思想壓力不要太大。"
"我兒子......""現在想到兒子了?如果母親不自尊自愛,能得到兒子愛嘛?"西施臉紅耳赤退下。
甜妞的萬言書還在撰寫。看來比彭老總的萬言書還長。雖‘上訴'沒竣工,但氣色一天比一天好。
"只道她漂亮,想不到她父母都是知識份子;只道她漂亮,想不到她也是知識份子,還懂英格麗西。我的媽啊!"玉貴齜牙淫笑。
"壞就壞在她會說英格麗西。不然能泡上美國鬼子?"大鼻子不客氣地說。
"你懂個屁!她已經上訴了。""上訴只是形式。""閉上你的臭嘴,不然有你好看。"看著玉貴誓死保衛愛人的邪乎勁,大鼻子閉上了嘴。
一星期後,萬言書完成。甜妞是孵蛋的母雞,天天等待新的希望。‘丁檔'的鑰匙聲過來。甜妞眼一亮。她激動地朝鐵門扑去。
"怎麼赤腳?穿鞋。"甜妞返身穿鞋,激動中,穿了二隻不同的鞋。
"有戲!有好戲!肯定有好戲!"玉貴把手關節撳的格格響。上午過去,甜妞沒回來。下午過去了,還是沒回來。掌燈時分,小美人神采奕奕回來了。問她上哪,她昂著頭,擺出嗤之以鼻的架勢。這樣的早出晚歸繼續了一星期。
"究竟怎麼回事?"眾人紛紛猜測。
"不就是去做小曲嘯。"大鼻子冷笑著。"她現在是英雄事跡報告團團長,下工廠,上學校,做演講,做曲嘯。"
"你怎麼知道?""失足青年,悔不當初;金盆洗手,浪子回頭;前車之轍,後車可鑒--國際友人改革開放的客人。美麗,我說的對否?"
"大鼻子,你改行做算命得了。"美麗服服帖帖地說。
"這麼說希望大了。"玉貴激動的手舞足蹈。
"報告!"西施捂著肚子走到門口。肚子如鼓膨脹起來。"我......便秘已經8天。"
"你肯定日子沒記錯?有人會把自己年令也記錯,以為自己是個豆蔻少女。"一管教揶揄著。拉住鐵門的手痙攣著,又高又瘦的竹竿倒在地上。她趔趄著走回去,像頭刺蝟,把自己捲成一團。
午睡了。今天溫度太高。監房熱浪滾滾,汗臭陣陣。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
進來半月不但沒洗過一次澡,連頭都不能洗。我的頭髮粘成一團,只要一搔頭,手指裡馬上有黑黑的油泥。
內心的焦慮,頭上散發的臭味,身上散發的臭味,芳鄰的臭味,芳鄰芳鄰的臭味,還有從唐吉珂德大盾裡逃逸出來的大糞,如臥針氈如刺在身。
古人的懸樑刺股算什麼?這裡才是人間的地獄。
大鼻子仰面躺著,發出陣陣鼾聲。鼻子如排風機,吹出一股熱氣。這一刻我真想天崩地裂;這一刻我真想火山爆發。但是我只能靜靜地躺著。突然有一片黃映入眼帘。這是幻覺,這絕對是幻覺,因為我快瘋了。
這不是幻覺,這是一張黃紙,一張微微顫動的黃紙,一張慢慢起伏的黃紙。一點點,一滴滴,一小片,一大片。一張紙在顫動中,變潮變濕。最後,從黃紙下流出一點一點的眼淚。
這是一張遮蓋在西施臉上的紙。紙下有一個哭泣的靈魂。為負心男人的忘義,為痴情女人的執著,為愛的瘋狂,為愛的代價哭泣哭泣。
起床的哨子響了,外勞動拎來水。丈夫給的是兒子的水杯。他想用這來化解我對兒子的思念。但這裡不論大小人均一杯。我把開水給了其其。從進來的那天起,我就直接飲用自來水。
"聽說6.4中抓起來的全押到青海。"有個聲音很遙遠又很近。我看看排在前面者,又看看排在後面者。我不知道,聲音是誰發的。
"如果我能出去,我就去你家替你傳話。"我轉過身,看見一雙同情的眸子。"別怕!但願不會押到青海!"
僅僅一剎,西施又收回眸子。緊閉雙唇臉色冷峻,重新恢復泥雕石刻的模樣。水還沒有分配完畢,西施又被押出去提審。
"玉貴!趕快把她東西拿出來。不對!把她所有行李拿出來。"黑三角氣急地衝過來。 下午,西施沒回來。晚上,西西施還是沒回來。後來才知道,檢察院在提審時她突然昏倒。
後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聽說家屬動用了外匯儲幣,把她從看守所撈出去。在中國,只要不是政治犯,有錢就能買刑期,哪怕是死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