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洗衣服。一早監房忙開了。由於不能邁出鐵門一步,所以只能側身洗衣。我儘可能地把四肢緊貼軀幹,其型態活脫脫一長臂猿。
其實我很想做周口店人。他們想吼就吼,想憤怒就憤怒,不用時刻表忠心,不用分秒寫檢查。從猿到人是歷史的進步,那從人到猿呢?
月婆額上紮著毛巾來打水,灰青臉依然灰青。雖然她30歲不到,卻是第三次上監獄。父死母嫁,當拖油瓶的她以竊為生。後來她戀愛了,就在金盆洗手時,又一次被指控偷錢。
前二次入獄,她都能認罪。這一次,她無論如何也不認。雖鳴堂擊鼓大呼冤枉,七年判決還是下來。在上訴駁回,申訴無門下,她吞下不鏽鋼調羹。
"531。"她親切地和我打招呼。"沒人要的爛貨。"441低聲罵著。"繼父,母親,男人,沒一個要她。"
老婆婆拖來籮筐,我把上好皂粉的衣服放進去。"做人門檻精點。"她對我使個眼色。老婆婆因婆媳不和,造成婆母輕生。刑期二年的她,還有二月就出獄。她慈祥而勤快,善良而樸實。能幫人處且幫人,能饒人處且饒人。
一老嫗走來。腳步趔趄,動作遲緩。她放了水,抖嗦嗦蹲下。她突然抬頭,眼神像刀,掠過一道寒光。癟嘴微張,左頰有一塊醒目青胎。我的心一涑,又一動。
"進去!不許靠近鐵門。"她對我吼著。我一愣,人已經在門裡,再進去就要鑽糞桶。
"不許靠近鐵門。"她呵斥著。"你們要夾著尾巴改造。"這下我聽的真真切切:一口濃重的浦東口音。"難道是她?"一道電光一閃而過。
"你丈夫是......上海煉油廠的?""你咋知道?"她猛地站起,攥緊老拳朝我逼來。"你還知道什麼?"
"我只知道......他死了。""你咋知道?"她陰森森地看著我。"我......聽來的。"
"我警告你,你膽敢露一字,休怪我不客氣。"她的手伸進欄杆,伸到我臉上。我一個後仰,水打翻了。
她端起盆,悄無聲息走了,走的敏捷迅速,和剛才蹣跚判若二人。欄杆外有一灘造型譎異的水,就像她的臉。
當年殺人案,曾是煉油廠最大的號外。隨著時間流逝,新聞成舊聞,風波成漣漪,最後沉入泥沼被人遺忘。
我從未見過青胎女,怎能在瞬間,從泥沼中拾起她? 對這,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15年前,我在潤滑脂工段上班。班長是個絡腮鬍,幹活認真肯幫人,我對他十分尊重。
那天中班,一進車間就看三五成群的人圍著,談著,興奮著,同時環顧著。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這是人人自危的1973年。
"今天班長怎沒來?""他恐怕不會來了。"老工人意味深長地說。"病了?""身體沒病,是腦子有病。""是腦膜炎還是腦瘤?"我著急地問。
"要是這二個病那就好了。"幾個人會心一笑。"他殺人了,他把丈母娘殺了。"
"不可能,他是好人啊。""他是好人,誰讓他娶個壞娘子呢?"有人遺憾地搖著頭。
班長的絡腮鬍蓬勃興旺,但個子一點不蓬勃興旺。於是,他走工農聯盟路,娶個農村婆。青胎女的老子是劉文彩式的人物,解放前夕去了臺灣。留下一妻一女,讓她們在一波一波鬥爭裡偷聲。
青胎女的娘是個菩薩心腸人,在雪地上抱回一個遺棄女。養女長大出嫁,隔三岔五來看娘。只見娘新傷加老傷,全身都是傷。原來老傷是造反派傑作,新傷是親閨女的禮物。養女看了潸然淚下。
擦乾眼淚,養女化悲痛為力量。擦藥端湯,衣不解帶,常來常往,噓寒問暖。
一天晚上,絡腮鬍正寫批判稿,青胎女氣憤地走來。"我家金貨,全被老東西送人了。"哪來的金貨?都抄兩回家了。""外鬼抄,瞎抄。家賊拿,真拿。"
"要不你做做你娘的思想工作。""做啥?被子一捂,所有黃金全是我們的。走......"
太陽升起來了,男人戴著紅袖章,抓革命促生產去了;女人戴著草帽,田頭學大寨去了。太陽落山,夫妻倆繼續掘地,直把糞坑攪的臭味四溢。
養女回家,驚訝於殘壁廢墟,更驚詫於被窩裡的屍體。警車來了,案子破了,但判決遲遲不下。青胎女說是絡腮鬍殺人,絡腮鬍說是青胎女殺人。雙方咬定青山不放鬆,於是案子一拖三年。
三年後,青胎女判死緩,絡腮鬍判13年。這期間,煉油廠承擔孩子的生活費。一天,金隊長被撤職,原來他貪污了孩子生活費。
10年後絡腮鬍出獄。他從不去探視青胎女。除夕夜,他從拖拉機上摔下。臨死前喊著仇人的名字,他的仇人就是青胎女。
節後青胎女叫進辦公室。隊長東拉西扯一番,然後把絡腮鬍的事告訴她。不出隊長意料,她聞言色變。
"人死不能復生-想哭就哭吧。""我為啥要哭?哈哈!"隊長怕她受不了,把鎮靜藥塞進她的嘴,但是她依然狂笑。
"要不......"隊長猶豫著。大悲大慟,容易造成精神崩潰。"再吃一顆。"獄醫打開瓶。
"我不吃藥,我要喝酒。"青胎女手舞足蹈,像失控老馬。
"何喜有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青胎女依然手舞足蹈。"胡說啥?"中隊長大喝一聲。青胎女如木偶斷了線,僵住了。
"你還喝酒嗎?"獄醫問。"喝酒違反監規紀律。"青胎女冷靜地說。
"你還說老天有眼......""不要宣傳迷信。""可你明明說過。"獄醫嚷著。
"不要破壞改造形勢,不要破壞犯人改造情緒。"青胎女嚴肅地說。
"我知道這事對你打擊很大......"隊長一揮手。
"我能控制情緒,化悲痛為力量。謝謝隊長挽救。"青胎女鞠躬走出去。
"老畜生死了!老畜生死了!"半夜,小號有了尖叫。尖叫撕破黑的帷幕,留下毛骨悚然。"你醒醒。""老畜生啊......"尖叫不止。"你怎麼打我?"
"你夢話連篇鬼叫不止。"
"夢話?你不要搞誣陷。有情緒找隊長。現在睡覺,不許破壞紀律,不許影響勞役。"青胎口齒十分清晰。
第二天,青胎女交了思想匯報。匯報有些犯人不安心改造,夢裡說胡話等原則問題。
靶子在重回小號時,聽到有人呼喚。"孫寶強。""水水。"水水也是公判。判決時,前有摩托開道,後有囚車壓陣,場面恢弘,萬人空巷。
"我剛來。我判六年,薛尚禮判八年。你好嘛?""好!"我言不由衷。打掉牙齒朝肚裡咽,是我一貫的風格。
"趕緊進小號。"老婆婆朝我使個眼。我回過頭,無數雙警惕的眼睛,監視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現在我成了監獄首惡,犯人首犯。於是我耗子般竄進小號。
"531你福氣好,比我少判1年。"120帶著嫉意說。"你看看我的判決書。"
我接過判決書看了二遍。她是因光新路燒火車的事進來的。判決書上寫著"......襯衫領子第二顆紐扣敞開著......幾月幾號在現場......大聲說話情緒激動......煽動肇事者......仇視人民政府。"雖然文革語言重重疊疊,依然勾勒不出她的罪行。
憑心而論,確確實實憑心而論,除了大而無當,籠而統之的論點,沒有犯罪的論據,甚至一絲一毫都沒有。這與其說是判決書,不如說是文革中梁效的社論。天吶!如果說我是小白菜,她就是竇娥。
"我好冤,他們說我有前科。什麼是前科嗎?三年前,保衛科科長公報私仇,硬把我送去勞教。通過申訴我討回公道。"她拿出了‘撤消勞動教養'裁定書,上面有鮮紅的公章。
這一刻,我深深震撼了。白字黑字,黑字白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看到了她的冤,我目睹了她的屈。把這二張紙拿到天涯海角,都可以證實她是無罪人。
天真冷啊!西北風呼呼地從欄杆進來,一個勁地朝骨髓鑽。欄杆外是水鬥,除了放水,兼有漏水,滲水,滴水的功能。如果一星期不擦地,開個青苔商店絕對沒問題。
小號除了欄杆,其餘三面是牆。牆很厚重,估計10個手榴彈也奈何不了它。問題是厚重的牆一點不禦寒。陰冷如幽靈,一點一點逼來。自信而無所顧忌,猖獗而有恃無恐。它長軀直入,把我的骨頭攪得周天寒徹。
我把所有能加的衣服全加了,還是冷得嗦嗦發抖。我再次翻開包裹,把最後一條短褲套上去。現在我可以自豪地申請吉尼斯之最:我已經穿上第五條短褲。
441也感冒了。清水鼻涕如積雪,滴答滴答流不停。流就流吧,問題是不但妨礙抄寫進度,還影響抄寫質量。一被退回,前功盡棄。擦不盡的滴答,抹不淨的滴答。441一怒之下,捲起草紙塞進鼻孔。望著鼻孔外二根又長又白的溜彈炮,我忍不住笑了。
"笑啥?""想起一篇文章,談堵塞和疏通。""啥文章?""燕山夜話。""441,隊長叫。"441放下筆朝外沖,她就帶著二管溜彈炮去見水泡眼。
勞動組長拎了一桶熱水。"天吶!我已經凍僵了。"看著冒熱氣的水,我像看見親人。
勞動組長是川沙一商店職工。星期六快下班時,她朋友來買錄音機,走時沒付款,約定三天後付款。
星期一剛上班,店長就關門盤貨,然後以遭竊報案。三天後,朋友把款子拿來,但是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公安局立案。三月後,她以盜竊罪判了一年半。
這期間,她吵過,鬧過,自殺過,上訴過。所有的一切,依然不能改寫判決書一個標點符號。誰讓她在店長性騷擾時,給了他二記響亮的耳光。
她被押到監獄時,已經萬念俱灰心如死水。隊長看了宗卷,惻隱之心頓生,於是讓她擔任勞動組長。
"你好幸福啊!"120對勞動組長說。"幸在哪裡?福在何方?就是出去也不是自由身。從接到判決書的那刻起,臉上就烙下磨不掉的金印。"
"不就一年半?"120撇著嘴。"有啥了不起。""哪怕一天,也證明你有罪。"她黯然不已。"四年後我照樣瀟灑。"120滿不在乎地說。
441容光煥發走來,她朝120使個眼神。下午,120也被叫到辦公室,回來時也容光煥發,也朝441使個眼神。從這天起,她們之間有了默契,有了心照不宣的微笑。我明白,這是水泡眼在策反。她最擅長的就是這齷齪的把戲。
這幾天我很高興,馬上能寫信了。信裡附上接見單,然後扳著手指算日子。不經過牢獄,根本不理解家信和接見的重要性。這是活的支撐點,這是生的希望所在。
七個月了,我終於能提筆寫信。我有千言萬語,萬語千言要對親人傾訴。我一遍遍地打腹稿,一遍遍地構思-既要通過安檢門,又要說出心裏話,這信難度很高。
"531,隊長叫。"我中斷構思,再次來到水泡眼前。
"上次談的問題,考慮的如何?""什麼問題""就是揭發和監視的問題。""哪有問題-除了寫就是抄,人都成了冰棍。"
"你不揭發可以,但有人揭發你-你有惡毒攻擊的現行。""攻擊什麼?"
"燕山液化是什麼?液化氣不要疏通而要堵塞是啥意思?"水泡眼冷冷看著我。
"哦!"我一涑:這麼說,441出賣了我?
"是不是要用液化氣製造一出爆炸?""是燕山夜話不是燕山液化-這是鄧拓寫的一本雜文,文革後已正名。"
"放肆!你以為你在演講?告訴你,你的反動話舉不勝舉:大監獄裡套小監獄......說過沒?""我說過。提藍橋是大監獄,現在又關小號,這不是大監獄裡套小監獄嘛?"
"你能言善辯,才思敏捷。這個月停止接見。""理由是什麼?"我憤怒地問。"理由是和新犯人說話。""你是說......"我知道她說的是水水。
"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她高興地抖起二郎腿。"你不靠攏政府,只有人靠攏政府。現在停你一月,要是再不老實,停你三年。你信不信?"
我能有什麼不相信?事實一次次打破不相信的底線。要是現在說月亮是方的,雪是黑的,我也絕對相信。指鹿為馬算什麼?
"回去後好好反省。"她再一次翻起沈重的眼皮,露出她的輕蔑。一進小號就看見二雙興奮而激動的眼眼睛。我突然想起柏楊寫的‘醜陋的中國人'。東亞病夫的病不在身體上,而在精神上。幾乎全體中國人都患了斯德歌爾摩綜合症。不是扶貧助弱,而是恃強凌弱,永遠匍匐在強權者的腳下。
面對二雙熠熠生輝的眼睛,冰窖樣的小號更寒冷了。
"531,隊長和你說啥?"441關切地問。"是啊,和我們說說。""有啥可說的。"我沒有興趣咀嚼水泡眼的每一句話。
"441!隊長怎麼說你有前科?"120興奮地問。"不是前科是立功。我和婆婆打架被拘15天,但是拘留8天就提前釋放。""因為你搶了跑道?""有搶不搶豬頭三。告訴你,搶跑道是最佳捷徑,也是二點間最短的直線......"120咳嗽一聲,441急忙閉嘴。
"聽說你接見被取消了?"趁用水間歇,勞動組長輕輕地問。"是。""你應該去求隊長,她是刀子嘴巴豆腐心。""不!"我牙齒緊咬嘴唇。"天天坐在潮濕地上,你會生關節炎的。"
"我已經有了關節炎。""不要因為三年毀了一輩子健康。""我......"憋了許久的淚,終於滑下。
"現在一月底,二月份更冷,你絕對受不了。"她擔憂地看著我。
"你們在說啥?"441湊過來。"我啥也沒說。"她拎著桶跑了。我敢打賭,她跑的比兔子還快。
接見那天,我不是用草紙塞住鼻子,而是塞住耳朵。廣播裡正在叫喊接見者的番號。接見後第二天,姐姐來信:你究竟犯了什麼大事,我們被忐忑折磨的快崩潰了。
又過了提一天,丈夫來信:我已經把羽絨衣褲送來。我和兒子等待下個月的接見。
一月後,我終於結束大監獄套小監獄的生活,分到二中隊。不過,冬衣始終沒收到。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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