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不然來不及疊蒙古包,又要扣分。"小蘋果著急地說。
蒙古包整一個驢糞蛋,外面漂亮裡面骯髒,工整的席子遮著爛鞋臭襪;蒙古包整一個活道具,矇蔽前來的參觀者,讓人對文明監獄留下美好印象。我詛咒蒙古包,這是‘盛世'的面紗‘清平'的脂粉;這是挂羊頭賣狗肉。
一陣疼痛,咬緊牙關依然擋不住錐骨痛。二個穿白褂的犯人來了,例行公事的巡迴醫療。
"醫生!我牙疼的厲害。"我像看到大救星。"給點藥,她臉腫的很。"高個子說。
"天氣乾燥多喝水。""能否給點止疼藥?"我哀求著。""你以為我開藥鋪?多喝水!"矮個子眼也不抬,擦肩而過。
"我的牙床有點腫。"388說。"吃點牛黃解毒片。"矮個子取出藥,388得意地朝我一瞥。
第二天,我的臉更腫了。我得到的依然是‘多喝水'的藥方。第三天,我的臉腫上加腫,我得到的依然是‘多喝水'的藥方。
第四天,發酵的麵包上有二道淺淺的縫。我一邊要忍受疼痛,一邊要裝電容器,這一刻,我就是放在水玎被烘烤的布哈林。
疼痛一次次襲來,我疼的快發瘋了。恍惚中看見一把鋼絲鉗。我抓了扑進小號。我把鋼絲鉗伸進嘴裡,鉗住牙朝外拔。鉗子滑落,再鉗;再滑落,再鉗。手抖的厲害,牙疼的更厲害。我咬緊牙,屏住呼吸,使勁再使勁,終於聽到‘噠'。
"531你幹啥?"388朝小號衝來。"......"我摀住血,鋼絲鉗上是半顆帶肉的牙。"天吶!"388驚叫一聲。
"拿到接見單後填大帳單。明天上午把單子交給我。" 二殯神氣活現地說。"537,我帳上還有錢嗎?"老三毛小心湊上去。
"這問題問你老公。他不給你,總不能讓我掏錢包。" 二殯咄咄逼人。"我不就問問?"老三毛咧嘴一笑。
"537,我帳上多少?"四川女迎上去。"你應該問你男人。" 二殯一句話把對方堵回去。
"殺人犯神氣什麼?你算哪根蔥?"250騰地站起來。
"我不算哪根蔥,只是你的生活組長。" 二殯毫不示弱。"神氣啥?新茅坑還沒蹲穩呢。"
"再咋說我有茅坑蹲,你連茅坑也沒得蹲。" 二殯咬著牙。
"531!你臉怎麼腫成這樣?"456關切地問。"你的冬衣呢?""羽絨衣沒收到。"
"阿奶!"456叫住賈母。"531的羽絨衣到了嗎?""讓她去問家人。"賈母氣呼呼地說。
我蹲在地上朝布上擦肥皂。最近改拆紗,僵紗根本拆不開,只有擦上油脂才能化布為紗。我沒有油脂,只能用肥皂代替油脂。
"你把大帳卡發下去。""為什麼?" 二殯的聲音很枯很尖。"讓她們看一看嘛!"456淡淡地說。二殯不情願地拉開抽屜。
"小四川,看一下存款和支出。"456把卡片遞過去。"我看不懂。"
"小諸葛是財務,幫她查一下-天生我材必有用。"456熱情地說。
"把卡給我。"小諸葛的熱情被點燃。"誰要查帳,可以找小諸葛。"456聲音洪亮。這麼大嗓門,還是第一次聽見。
"不就形式一下,怎麼人人都對卡?" 二殯驚慌地問。"急啥?"456微笑著。
"不對!"小諸葛嚷著。"少了0.90元。""我早說過你是華羅庚。"456敬佩地說。
"這點鵰蟲小技能難倒我?"小諸葛‘嗤'了一聲。"你慢慢對。"456菀爾一笑,輕盈的腳步帶著動人的節奏。
今天,小組的氣氛凝重蕭殺。當我把廢紙扔進桶時,388竟尾隨而至。她揀起紙團,嗅著,聞著。看來我成了間諜,她成了007。
"今天在垃圾桶發現一包沒開封的茶葉。""扔茶葉?要麼神經病。""神經病倒不是,是銷贓犯。""好戲就要上演了。"犯人一臉神秘嘀咕著。這期間,三個組長加外勞動,川流不息走進辦公室。
"我的話應驗了--我早說過二殯兔子尾巴長不了。""怎麼了?""因為貪污所以撤職;因為撤職減刑完了。"小蘋果得意地抖著腿。
"別人是聰明面孔笨肚腸,你可是聰明面孔聰明肚腸。"老嫗說。"不是我聰明,是456聰明。""咋說?"我一派禮賢下士的誠懇。
"一般一個組有一個減刑名額。二殯就是不做組長,也準備給她減刑。但是456卻推薦了她,她知道二殯有貪小的致命傷。"
"桂冠成了絞索,活生生把耗子引進油缸。"老嫗撫掌大笑。"難道二殯用0.9元砸去減刑機會?""二殯為啥不肯發卡?誰把茶葉扔進垃圾桶?有潔癖的456怎會候在垃圾桶?排除對手後,減刑非456莫屬。"小蘋果堅決地說。
"好一個牆內牆外共同開花的排斥異己。"我冷笑著。
下午小組開會,張隊長宣布二個決定:二殯停接見寫檢查;生活組長依然讓456兼。"二殯不是好東西,一個監房時我就和她進行鬥爭,這事大家全知道。"老三毛撇著漏風嘴逢人就說。這點她很像江青;林彪一死,大談鬥爭史。
"你這老貨現在不捧大腿了?"250朝天辯一蹦一跳,活像‘武訓傳'裡的武訓。
"我捧她大腿?殯儀館燒死人的貨讓我噁心。呸呸!"老三毛吐了一口痰。"馬上把痰擦了。"388一把拎著老三毛前襟。
"我擦!"老三毛蹲下來。"拿我當出氣筒。"
"531,要換監房了。"小蘋果神色慌張地進來。"反正我們就要上新生組。"老嫗很興奮。
"我們?誰和你‘我們'?"小蘋果揚手一巴掌。"我也盼望分監房。""難道你不希望和我住一起?"小蘋果驚訝地問。"雖然你們對我很好,但是渴望施虐與渴望受虐的畸形關係使我噁心。"此話一出,二人臉都紅了。
"我來讀監房名單。"456拿起一張紙,下面安靜了。我的頭突然爆炸: 我竟和老三毛共居一室。
"531,我捨不得你走。"老嫗拉著我行李,動了感情。"我也捨不得讓你走。"小蘋果說。
"你能聽我一句嘛?為了你的母親,永遠不要再進監獄。""我試試吧!"小蘋果費勁地說。"我也送你一句。為了你的兒子,自重自愛不糟蹋自己。""我也試試。"老嫗很費勁地說。
我提著行李一步一捱。前面是龍潭虎穴,腳步也沒這麼重。
"幹嗎帶這麼多東西?"人未進門,一聲叱喝。我忍著怒火,默默放下行李,掏出茶杯。
‘乒'老三毛一腳踢去,杯子飛出去,又被欄杆擋回來。杯子骨碌碌轉個圈,萬分委屈地躺在我腳下。老三毛叉著腰,眼裡清清楚楚寫著五個字:我就是挑釁。
小號外擠滿了人,她們等待鑼的敲起幕的拉開。我強嚥唾沫,把憤怒和唾沫一同咽進去。
"我倒了八輩子霉,竟和暴徒住一起。"老三毛揮舞著胳臂。"這是隊長對你的考驗。"
猥瑣女奸笑著。"暴徒一到,我就找隊長談了。""談什麼?""當然談劃清界限的問題。"
"為啥要劃清界限?"長腳陰笑著。
長腳也是三進宮。她竊的錢包加起來,能鋪滿一個足球場。雖判六年,從不鳴冤叫屈。因為後半輩子的生活有了著落。有姿色的,搞一搞同性刺激;有軟柿子,在上面跳個拉丁舞;有風,掀個萬丈波濤;有硬的,捧起腳丫就舔。除了作案是單干,一般情況下她願意聯袂。獵物受傷時出擊,而且一定傍著狼,這是她的特點;不打無把握之仗,這是她的基本方針。
"因為她是暴徒,所以要和她劃清界限。"老三毛做了一個領袖的手勢。"哈哈!"四週一片大笑。
"我跟隊長說了,和豬睡,和狗睡,和牛馬睡,也不和暴徒睡。"她揚起手臂斷然劈下。
"我知道你最想和誰睡。"250撥開人群,笑嘻嘻擠進來。"誰?"老三毛警覺地問。
"你最想和男人睡,可你脫光也沒人睡你。"250大吼一聲,於是眾人笑了。
"大是大非前說下流話,你對得起張隊長嘛?"老三毛皺著眉沉痛地說。
"大是大非前說下流話,你對得起張隊長嘛?"250惟妙惟肖模仿著。於是眾人又笑了。"進去。"388把250朝小號推。
"她是暴徒,我睡覺也要睜開眼,監視她的一舉一動。"老三毛叉著腰狂叫。我的心像被汽油點燃,‘蓬'地竄起大火:士可殺不可辱,更何況‘辱'來之屢詐屢騙的四進宮。
我朝前一步,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迎著我。眼睛裡儲滿炸藥,單等火星光臨。突然我又看見一雙眼,一雙稚氣的眼。他只有9歲,卻經歷了生離死別。每天他都扳著小手,計算和母親的相見。
不!我不能!我不能!‘KNAVE!KNAVE!'我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詛咒。我咬牙嚥下恥辱。這一刻,我就是忍受胯下之辱的韓信。
開飯了,碗裡又是永遠不變的土豆燒牛肉。
有一道光射來。光聚焦而凝固,沒有半點游移。殺氣騰騰的眼裡不再是炸藥,而是逢迎的諂諛。"好香啊!"她嗅著,叫著,圍在我打轉。我眼珠一動不動:真正的鄙視,連眼珠都不轉過去。
"嘖嘖!多好,看看這有多好。""什麼好不好?"201停下筷子。"黨的政策多好,民族政策多好!"‘嘖嘖'如耗子鑽洞不絕於耳。
"別扔。"當我把一塊僵土豆朝碗裡扔時,她終於叫起來。"這東西好著吶,營養大著吶!"
‘檔'!我又扔了一塊。"不能扔!這香噴噴的土豆有多好。"
‘檔!檔!檔!'我一共扔了五快。老狗憋不住,一個箭步朝碗扑來。我把碗朝欄杆推去,收不住腳的她,一頭撞在欄杆上。
她站起來,腮幫子劇烈晃動。雖然我已作好思想準備,還是打了個寒顫。
"用水!"賈母嚷著。"阿奶,今天饅頭你吃。"老三毛滿臉是笑。行賄搭上笑,是她獨門子買賣。近古稀的她,不但勞役減半,一星期還能吃一次饅頭。
"啥人要吃你的饅頭。"賈母氣呼呼地說。可能吃夠饅頭,也可能饅頭含金量不夠,她的馬屁拍到馬腳上。
"這星期暈菜全給你。"老三毛毫不氣餒,賈母的臉緩下來。老三毛湊上去嘀咕,同時把眼朝我橫來。我知道尼龍襪的保值期早過,但我就是不低頭。行賄,違反了我坐牢的初衷。
今天是經期第二天,血浸濕了半條短褲。分的熱水連盆底都蓋不住,我乾脆用涼水。換下血短褲準備去洗,遠遠看見賈母守在龍頭,而且嚴陣以待,我只得退下。不是洗衣服日子,連血短褲也不能洗。要殺開一條血路,只能留下買路錢。我不在乎食物,但在乎我的尊嚴。
既然不能洗,就先放在塑料袋。還沒拿出塑料袋,一雙狼眼已盯上我。只要短褲一落在小監,肯定是一場世界惡戰。二隻蓄勢老狼,一南一北,一里一外,等待最佳的出擊機會。
怎麼辦?要不......扔了短褲?不!短褲是新的。為了我,親人已經付出很多。罷!罷!罷!我一咬牙套上短褲,草紙半墊半蓋直奔工作臺。人活到這份上,有誤入白虎堂的冤屈,卻沒有火燒草料場的酣暢。林衝啊林沖,我羨慕你。
"你看老三毛。"250推推我。老三毛正蹲在牆角洗屁股,這是晚上我放頭的位置。
"她這是噁心你。她還把洗屁股水潑在地板上。"250氣憤地說。我搖搖頭又低下頭。
"不要怕,罵這個老畜生。"250為我打氣。"我不是怕她......""那你怕什麼?"是啊!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牢都坐了還怕啥?
我怕的是,戰爭一爆發,就會看到竊笑,奸笑,冷笑,幸災樂禍的笑。我怕的是,戰爭一爆發,就會坐在矮凳,遠遠地,眨巴眨巴地仰視隊長。既像狗仰望主人,又像蛤蟆仰望天鵝--這種恥辱還不如殺了我。
"你怕我不怕。"250站起來。"老三毛你這個詐騙犯,你這個四進宮,你這個......"250一口氣地罵下去。
"我是老婊子,我是詐騙犯,我是四進宮......"老三毛提著褲子匆忙應戰。"我就是十進宮也值。不像你這個250,一分錢沒撈卻蹲大牢。你蹲牢,廠長笑豁嘴。你冤不冤?屈不屈?傻不傻!恨不恨?"老三毛叫著跳著,連褲子滑落也渾然不覺。
"你......"250的手在抖,唇在抖。她被老三毛的子彈射中了胸膛。
"誰都知道廠長誣陷你,可你還得吃官司。你跳啊,哭啊,鬧啊,最後還不是老老實實蹲大獄。你這個沒人要的貨......"老三毛蹦著跳著。
"老三毛!你還光著屁股呢!"長腳尖叫一聲,眾人‘哄'地笑起來。"光就光,光也不影響我罵。"老三毛若無其事拉起褲子。
"250不罵你也別罵了。"有人勸她。"沒有金剛鑽,不攬玉瓷器。不是老娘對手就躲遠點。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老三毛拇指一甩一甩,活像班師回朝的將軍。
"老娘和你拼了。"250怪叫一聲衝過來。老三毛後仰中甩了個四腳朝天。
"殺人嘍!殺人嘍!組長救我啊!"老三毛就勢一躺,拍手拍腳嚷開了。
"又是你?"456走來。"報告組長,250打我。""越老越賤。"388一臉厭惡。老三眼珠子轉了半天,最後灰溜溜地爬起來。
收工了。想到要在3.3里,和老三毛臉對臉,面對面地渡過一整夜;想到我要呼吸著她吐出的惡臭;我的頭要挨著她的腳,我就憋的透不過氣來。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我羨慕流放的12月革命黨人。雖冰天雪地,卻能吸到新鮮空氣;雖渺無人煙,卻能和愛人在一起;雖物質匱乏,卻能吶喊悲歌,用筆寫出傳世文章。
在這裡,我只能掩埋我的喜怒哀樂。讓悲憤的思想凝固,讓敏感的神經冰凍,讓滾燙的血液冷卻。因為我與狼共伍。
近!這麼近!伸手可觸摸她的皮毛;睜眼可看見她的瞳仁;碰撞的是她的爪子,拂面的是她的喘息:一聲又一聲。極度的窒息扼住了我,索性窒息而死那有多好。
夜深了,再過三小時天就要亮了。我和201面對面地打毛衣。從昨天下午6點,一直到凌晨3點,我的腿就這麼盤著。有這個盤功,一定能盤出一代高僧;有這個盤功,正宗小日本也受不了。為了避免和老三毛肌膚相親,我的盤只能半盤。
眼皮一點點下垂,我一次次用濕毛巾擦;手臂一點點下垂,我使勁朝上抬。可惜胃沒有下垂,它如布谷鳥,‘咕咕咕咕'叫個不停。
對付布谷鳥的辦法就是灌涼水。涼水進去布谷鳥果然不叫,但是胃卻痙攣起來。我想起還有一個饃,趕緊咬上一口。這時,我聽見201發出一聲嘆息。
201因男友背叛,拿了男友的手錶,於是以盜竊罪判二年。中國的法官,比人大這花瓶還不濟事。他們擅長奉旨行事,把一隻只蒼蠅,一隻只死老虎打進監獄。因為受冤屈,201基本不發聲音。
我猶豫著,最後還是把饃一分為二,咬去的損耗,當然算在我頭上。就在我把饃遞過去時,一道黑影一躍。我揉揉眼,啥都沒有。我再揉揉眼,還是啥都沒有。也難怪,就著走廊燈打了一夜,就是飛行員也把浮雲當敵情了。老三毛打著香甜的鼾聲。我把心重新放回胸腔。
第二天收工時,張隊長說:有犯人違反紀律,深更半夜搞違法。一個饃饃二個人,你一口啊我一口。要知道你是什麼人?這是什麼地方?你到這來幹什麼?
一刀刺中我的胸膛,傷口很深。要是水泡眼說這話,權當放屁。但從張隊長嘴裡吐出,這讓我不寒而慄。
"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這三幅標語,寫在橫幅上,寫在牆壁上,寫在黑板報上。這黝黑黑的字,帶著冰茬,帶著觸角,帶著震懾,帶著倨傲。三個大大的問號,像虎視耽耽的怪獸,凝視你,監督你,威脅你,拷打你。年年月月,時時刻刻,分分秒秒。
"用水!"賈母敲著水車,老三毛一躍而起,二隻狼頭湊一起。我這才明白,不是老三毛有孫行者的遁行術,而是她有接頭人。
用水時,她蹲在牆角,把髒水攪的稀裡嘩啦。看來她對反右精髓很瞭解--引蛇出洞。
"聽!老三毛又放屁了。"250氣鼓鼓地說。
"看!阿拉三角褲多乾淨。看!阿拉三角褲檔底雪白雪白。"老三毛手托短褲大聲叫喚。她又在挑釁:一招不行,再使一招。
"阿拉三角褲也是雪白雪白的。"短兔不甘示弱地嚷著。
"幾十年了,我的檔底一直雪白雪白的。"她把檔底朝上,托著走了一步。
"幾十年了,我的檔底一直雪白雪白的。"短兔不甘示弱托起檔底。
"有人短褲真髒,就是用黃浦江的水也洗不乾淨。"老三毛惡狠狠地說。"你說誰?"短兔一臉警惕。"我說誰,誰心裏有數!"老三毛急忙朝短兔使眼色。"我短褲礙你什麼了?你整天盯著我的檔底看什麼?"一貫好脾氣的短兔怒火中燒:她錯誤地接受了對方信息。
"你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老三毛朝我一努嘴。
"你連檔底也看的這麼清,是否整天瞅著?"長腳是條嗅覺靈敏的狗,那有黃段跟那走。
"有人的內褲,嘖嘖!比紙黃,比血紅。呦呦!"老三毛閉上眼,用手作扇。我使勁吸了一口氣,氣沉丹田:讓瘋狗自己咬自己。
"不要臉!穿這短褲還不如一頭撞死。"老三毛惡聲罵著。
"老三毛,你這條瘋狗。"一聲大吼,一個高大的女人跳出來。這女人和丈夫從新疆返滬,好不容易賺點錢,卻被老鄉借走。久催不還,久討無果後,丈夫失手殺了對方。因事出有因,兼死者是無賴,因此丈夫判死緩,她包庇判二年。
夫妻入獄,家裡老的癱了,小的病了。由於沒錢,她不刷牙只嗽口;她用廢紙當手紙;她整天穿油膩的棉襖。最要命的是,她只有一條短褲。洗後,她就把薄薄的尼龍褲貼在茶杯上烘,半干半濕時趕快穿上。
水杯上貼短褲,那有多彆扭。既然杯裡的水她自己喝,所以再會攪水的也懶的說。想不到老三毛歪打正著,一下子捅到她七寸。
"我跟你拼了。"一聲怪叫新疆女扑來。老三毛一轉身避開。"真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
"我是沒短褲,你短褲還不是拾來的的?""說的好。她短褲就是我扔的。"250拍著手。
"呦呦呦,拾荒婆。呦呦呦,拾荒婆。"長腳呼起了信天游。老三毛氣的嘴都歪了。在組裡,雖然地位不能和組長比,怎麼也是個刺頭。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憑她在官司單位打滾,不是地頭蛇還是小烏龜?
可恨的是250,竟把她拾短褲的事昭告天下,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你這個千刀萬剮的殺人犯。"老三毛一蹦三仗高。"你這個人人憎恨的詐騙犯。"
"你這個掃帚星。老娘還有二年能出去,可你男人要蹲一輩子大牢。活寡婦不是守一年,而要守一輩子歐!"老三毛帶著快意,把一個‘歐'字拖的很長很長。
"你......"對方被罪惡的子彈擊中了。
"20年裡,你苦撐苦熬。20年後,等著給男人收屍。你這個沒人要的剋夫星。"老三毛罵著,腮幫子甩過來甩過去。新疆女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不是一個級別,就不要跳出來迎戰。"老三毛更得意了。
"老三毛!我饒不了你!"一聲怒喝,250跳出來。
"你饒了我,和你說話我掉價。"老三毛把癟得可以數出肋骨的胸膛一挺。"坐牢把孩子都掉了,出去後,你就等著絕後吧。""你......"250的手指顫抖。
"又怎麼了?"388端著箱子走來。"由您領導,小組一定評上先進。"老三毛諛笑著。
"滾開!""阿拉388叫我滾我就滾。"老三毛蜒著臉。"250怎麼了?""她中風了。"老三毛惡毒地說。
收工進了小號。老三毛把一疊雜誌扔過來。10個月了,我沒碰過一次書籍。從我認字那天起,文字就陪伴我。她是閨中密友,也是紅塵知音。
我的手一點點向前,終於摸到。我打開書,如母親打開孩子的蠟燭包。我貪婪地看著,讀著,一切的一切消失了,只有靈魂在文學殿堂裡遨遊。
暮色如茶,釅釅的浸透一切。看不見了,現在一點都看不見了,我還是把它攥在手裡。從我失去自由的那一分鐘起,我就失去了你。現在我得到你,但是我依然沒有自由。
走廊上的囚燈暈黃。我站到門口,就著螢火光閱讀。這是一篇評論。犀利深刻老到尖銳。沒有裝腔做勢,沒有閃爍其詞,沒有拾牙慧嚼大饃,沒有拉大旗跳大神,更沒有文人無恥的吹拉彈唱。有的是直抒胸懷的吶喊,有的是憂國憂民的呼籲,有的是一針見血的封喉,有的是一鳴驚人的率真。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假大空。
久違了!我捧著雜誌潸然淚下。萬木蕭殺,還能看到不屈的梅花;萬籟俱寂,還能聽到英雄交響曲。
‘嚓!'書被抽走,手心只留下幾點欣慰一滴淚痕。不回頭,我也知道老三毛的釜底抽薪。今天一包餅乾,明天一瓶麻油,後天一塊香皂。當我看完雜誌,我已經一貧如洗。我很羞郝:家庭援助成了老三毛囊中物。但是我沒後悔:我已經一無所有,所以不能再一無所有。
"收工!看監獄大會的實況轉播。"電視機打開,一個幹練的男子跳上臺,他就是聞名遐邇的李監獄長。他不但和我同齡,還是老三屆。一個老三屆成了階下囚,一個老三屆成了監獄長,究竟他的路正確,還是我的信仰正確?
"今天監獄召開認罪服法會。認罪是前提,認罪才能服法,認罪才能有明天。下面由學員發言。"李監獄長不愧為儒家,他把‘犯人'改成‘學員',二字之差,佩服他的良苦用心。
學員一個接一個發言。眾生眾相,犯罪也林林總總。但心得也好體會也罷,主旋律依然永恆。一感謝政府,二感謝法院,三感謝管教,四麼就是深刻懺悔。不一樣的臉譜不一樣的罪;一樣的心得一樣的口吻。聽到這,我真想扔了筆一頭睡下。
"下面,由反革命煽動罪的XXX發言。"聽到這我頭皮一麻。一個年輕人走上臺。
"1989年春夏之交,黨中央一舉平息反革命暴動。由於我長期受西方思潮影響,我終於走上反革命煽動的犯罪道路。雖然我罪大惡級,罪不可赦,但是黨還是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感謝法院只判我18年......"
18年!天吶!殺一個人,奪一條性命,也就20年。他犯啥罪要18年?我想起方勵之和王丹。18年!這就是‘內外有別內緊外松';這就是‘關起門來打狗,堵住籠子抓雞'。
電視結束天已經黑了。眾人如無頭蒼蠅朝水斗湧去。"法院這樣做不像話。"老三毛拍著臉盆自言自語。
"又抽什麼風?"388皺著眉。"我去找隊長。"老三毛朝辦公室走。"法院對531判的太輕。""你!"一腔怒火從心頭燃起。"老三毛回來。"456用眼神制止我。
"我要向法院提意見:對凍僵的蛇決不能心慈手軟。""我看你才是一條蛇,不是美女蛇,而是蛻皮瞎眼的老蟒蛇。"250竄過來,二根手指直劈老三毛。人群裡響起了笑。
"組長,今天的會對我感觸很深。""明天談這問題,現在放水進監。""不!"老三毛一扭身子。"發什麼X瘋?"388徹底沉下臉,老三毛這才閉上嘴。
"不打擊這種人打擊誰?"進監房後老三毛還在挑釁,我努力壓抑,我是一隻馬上要爆炸的壓力鍋。一聽到456叫我出黑板報,我猛地衝出小監。我刷刷寫著,粉筆在我手下發出呻吟。我的每一撇一捺都帶著閃,帶著雷,帶著火,帶著我的淚。
"這是什麼體?""魏碑!""為啥不寫隸書?隸書好看。""魏碑有菱有角遁勁有力。""文如其人字如其人。"456說。我沉默著抄寫著。想到‘辱'竟來之人渣,我就有‘虎落平原,龍擱淺灘'的憋屈和憤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裡沒有英雄,只有狗熊。"456凝視著前方。我順著她的眼看過去,"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到這裡來幹什麼?"一行森森的黑字,冷冷地看著我。
今天開認罪服法會,也是我第一次寫認罪書。張隊長笑吟吟走來。會議的程序是組長先報分,接著讀認罪書,然後小組評論。
又是千人一面的認罪,又是千腔一調的討伐,又是雷同的感激。俗之俗,惡之惡,泛之泛,濫之濫,真是老太婆的裹腳布。
張隊長雖然端正坐著,但眼神已游,思路已飛。爛膏藥一賣幾十年,講究個天長地久滴水石穿,可石頭也有不耐煩時。
"531的學習分0.85,生產分0.65,加起來是1.5分。"456報出了我的分數。我又驚又喜。驚的是差點不達標,喜的是居然達了標。
"下面由531讀認罪書。""我的認罪書: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多年來接受黨的陽光雨露,還是黨組織的培養對象。89年反革命暴亂時,我沒站在黨的一邊,相反還說出:‘共產黨鎮壓學生,我絕不入黨'這樣的話。
我怎麼會走上犯罪之路呢?因為我只信謠言不信共產黨,只信國外媒體不信中央電臺。謠言說軍隊開槍,人民的軍隊怎麼會對人民開槍呢?這一定是反華分子在搗亂,敵對分子在造謠。"我的聲音沉痛,沉痛是因為謠言不是謠言;我的表情壓抑,壓抑是因為謠言不是謠言;我的感情憤怒,憤怒是因為謠言不是謠言;我有嘴,卻不能說出真相;相反,還要沉痛懺悔深刻反省。嗚呼!嗚呼!
"531的認罪書讀完,現在進行集體評議。"
"我先發言!"老三毛嚷著。我的心直跳。怕啥?我自己為自己打氣。
"同犯們,為什麼531的分這麼低?"老三毛先聲奪人。"分數低,是因為她抗拒改造。 "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和她一個監房,我最有發言權。她白天消極怠工,收工後搞別的名堂。"說到這她威嚴地咳嗽一聲。"同犯們,你們知道她幹什麼?"
"快說。"有人不耐煩了。"收工後她沒幹活,她在看亂七八糟的書。"她朝隊長乜了一眼。 "政府給了她一條新生大路,可是她卻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說到這她忙剎車。竊笑四起。
"我來說!"長腳急忙插進來。"531從進來第一天就磨洋工,這不是手腳慢,而是抗拒改造。"張隊長突然一瞥:我手上貼滿傷筋膏,腫的如個小墳山。
"我的發言結束。"長腳從隊長的一瞥裡,看到戲該收場。
"我還要揭發!"一聲厲叫震破耳膜。"531有反心有反骨。"老三毛站起來,蓬亂的短髮如一面幡,在空氣中凜凜支起。
"她說自己‘莫須有',是政治犧牲品,是當代竇蛾,是文革延續,是專制必然。她不但不認罪,還妄圖進行反革命暴動。"老三毛思維清晰,口齒伶俐,言之鑿鑿,語之切切。
不但有特定的語言,還有特定的案由。如果編造,文盲能編的天衣無縫?如果誣陷,文盲能誣陷的入木三分?
政府最恨的不是刑事犯,而是有反骨的政治犯。張隊長沉吟著,果然吐出二個字:扣分。 456緩緩合上本子,這意味大局已定。
"我有個問題。"250揚起脖子。"531要搞反革命暴動,你咋知道?是否她拉你一起搞?"250咧開嘴,顯得很傻。
"笑話!我會和暴徒攪一起?"老三毛不屑地說。"既然你搞,你咋知道她搞?"250嘴角湧起一層白沫,看上去更傻了。
"她天天晚上作準備,這逃不過我眼睛。"老三毛精神地說。"怎麼準備?是否挖地道?"
"共和國的的監獄牢固著呢!""那她咋準備?""她是精神上的準備:她晚上看書。"
"小組還有什麼情況?"張隊長不耐煩地站起來。"張隊長,我也要看暴動的書嘛!"250孩子般地撒嬌。
"去,把那些書拿來。"張隊長更不耐煩了。"這......"老三毛變了臉。
"我去拿!"250一個箭步衝進小監,又把一疊東西朝桌上摔:法制文學,精選小說,雜文。"就這些?"張隊長驚訝地問。
"報告隊長!老三毛把丟棄的書拾起來,然後詐吃詐喝。她沒大帳哪來點心?張隊長!昨天她還用香皂把屁股洗的香噴噴的。"
"有沒有這事?"張隊長嚴肅地問。"沒有的事!"老三毛一拍胸膛。
"我去拿。藏在哪個旮旯我清楚。"250也一拍胸膛。
"你這個13點。你不纏531纏我幹嘛?打531這個活老虎能加分。"老三毛氣極而嚷。一嚷,把她的天機泄了。"扣分!"張隊長再次沉下臉。
"難道她是我肚裡蛔蟲?"我偷偷請教小諸葛。"文盲知道竇蛾,知道文革延續。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我不小心,而是敵人太狡猾。揣摩!幾十年在官司單位淌,已經揣摩的爐火純青。""真是一條殺人不眨眼的竹葉青。""蛇靠的是謀略。什麼話政府忌諱,什麼話政府反感的,哪裡是軟肋,哪裡是要害,早庖牛解丁。她用破雜誌贏了二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長腳。她和長腳打賭,能讓你乖乖掏出食品。"
"她果然贏了。"我想起連手紙也告罄的那段日子。"一條小毛蟲到了監獄,就是要人命的斑斕猛虎。"小諸葛意味深長地說。
小組有了騷動。"又進來一個和你一樣的罪。"250走來。"她比你多2年。"
"又是個找死的。暴徒怎麼斬不盡殺不絕?"老三毛輕聲罵著。至上次滑鐵盧後她收斂了許多。
"300住這間。記住:不許談案情,不許談外面的事,不許......"456厲聲吩咐。300不停點頭,矮小的她更矮小了。我朝她一看就走不動路了:她腳下有許許多多的書。
幾天後我躲開狼眼,借了一本書。拿到書後先看出版日期:1988年12月。肯定是好書,打開後果然不謬。
"放水了!"賈母小跑著過來。別看是奶奶級,在監督用水上一點不含糊。人大政協的那批爺們,真該拜她為師。
放水接近尾聲時菜來了。賈母和勞動大姐寒暄著。雖然小組進貢率已達90%,但和國際接軌也是她的對外方針。
輪到高腳放水,她彎下腰,在水帘下使勁洗啊搓啊。今天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能否快點?"十分鐘後300忍不住了。高腳白她一眼,依然洗著搓著。"你能否快點?"
"快啥?你以為這裡是人民廣場,又想搞煽動?"高腳尖刻地說。300的臉漲的通紅。
64時,300因聲援學生,散發傳單而判5年。這是個矮小的,發育不良的,甚至說話也太不利索的人。因為她的案情,注定在這個呈金字塔的小組裡,做一塊墊底磚。
"我只是讓你快點......""你有什麼資格叫我快點?你這個暴徒。"高腳發出冷笑。其實,高腳也是當代祥林嫂。詐騙主犯逍遙法外,她這個小卒子卻判4年。她丈夫想不通,一頭撞在卡車上,留下孤兒無人管。、
丈夫死後她變了。既沒變成積極份子,也沒變成落後分子,實實在在變成親水分子。只要有機會,她就竄到水鬥,使勁洗手反覆搓。為了水,她挨罵遭訓,打架寫檢查。有人說寡婦是神經病,有人說寡婦有潔癖,有人說寡婦破壞紀律。我知道在她潛意識裡,自己是丈夫的凶手,手上沾滿鮮血,所以要用水搓洗。按說,她也是苦大仇深一分子,可她沒本事找施害方,卻把一腔毒氣宣泄在300身上。這才是典型的欺軟怕硬,恩怨不分。
"啥事亂哄哄的?"賈母聞風而動。"我只是讓她快點。"300解釋著。"你這暴徒有啥資格說話?"洗的白淨的手指戳上來。
"有事說事,不要扯上案情。"小諸葛說。"都有本難念的經。"高腳一愣,這話戳到她心上。"難道300不是暴徒?難道你為她鳴冤叫屈?"老三毛一陣風衝過來。
"對啊,你這啥意思?"高腳被老三毛挑上山。
"這裡全是罪犯,還有三進宮四進宮。"小諸葛輕點一下。
"456,我有重要情況匯報。"老三毛嚷著。"她們搞反革命串聯。"
"有證據嗎?""3月23日下午4點50分,300偷偷給531一本書。這書就在小號第二個包裹裡。""531,把書拿來。"我拿來書,456劈手奪過。
"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書,既通過國家發行,又通過隊長層層檢查。"小諸葛話藏玄機,一步步逼來。"真是反革命串聯書,不但小組遭殃,連隊長也要受到牽連。"小諸葛冷笑著。
"我有罪,我該死。"老三毛猛扇嘴巴,就像少林寺煉功的小子。
"你口口聲聲說要靠攏政府,想不到你造謠誣陷。"小諸葛痛心地搖著頭。
"我有錯,我罪該萬死!"老三毛不愧是戲子,竟從狼眼裡淌下幾滴混濁老淚。
"你錯在亂說話。沒文化要注意學文化。"456不冷不熱地說。
"沒文化還上竄下跳?""老東西整天煽風點火。"有人不滿了。"同犯們對你意見聽見沒?""聽見,我一定加強學習。"
"隊長說只要紀律好,小組增加看電視。"‘烏拉!烏拉!'烏合之眾發出一片歡呼。
456就是456。既不讓小諸葛繼續發揮,又拉了老三毛一把,接著許以小利,把小組情緒穩定,可謂一石三鳥-很有共黨遺風。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組長的職責,就是把不安定因素,消滅在萌芽中。只要不禍起蕭牆,組長的位置固若金湯-這點,和共黨及其相似乃爾。
来源:看中國來稿
短网址: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本站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誠徵榮譽會員】溪流能夠匯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愛。我們向全球華人誠意徵集萬名榮譽會員:每位榮譽會員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訂閱費用,成為《看中國》網站的榮譽會員,就可以助力我們突破審查與封鎖,向至少10000位中國大陸同胞奉上獨立真實的關鍵資訊, 在危難時刻向他們發出預警,救他們於大瘟疫與其它社會危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