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隊長有現成的答案。 "瞎扯!在你鞋子裡塞進些烏拉草,腳就暖和了。這個地區有三寶:人參丶貂皮丶烏拉草,你沒聽說嗎? "
他一面說,一面脫下一隻棉鞋,放在炕上。隨即抓住我一隻手,捅進他鞋裡,問我有啥感覺。我說:"好暖和!"他很高興,又把一隻光腳放在炕上。 "摸摸我的腳。你瞧瞧烏拉草把它保得多暖和!"
"確實真暖和!"我一隻手摸著他的腳。 "可是我不會做烏拉草鞋墊子。"
他很麻利地從鞋子裡抽出一隻鞋墊遞給我。"你瞧瞧這鞋墊多柔和。你只要拿一個硬東西,好比說一塊磚,在上面捶捶搗搗,直到捶得像絲一樣軟。它保你的腳一冬天暖和,不用穿襪子。反正我也買不起襪子。"他哈哈一笑。我按他說的去做,果真一冬沒生凍瘡。
李隊長几乎啥也買不起。他的工資不夠他一家三口吃飯穿衣的,他年青的妻子丶同村的一個不識字的農民,不得不給教養人員拆洗被子,掙點錢貼補家用。分場沒有別的工作可干,因為所有的體力活兒都由教養人員去做。我們在歇"大禮拜"時洗衣服,但是我們的棉被自己沒法拆洗。這正是李隊長的妻子可以幫忙干的。我第一次請她幫忙還有些遲疑。一個冬天的早晨,中隊正整隊準備出工,我走到李隊長跟前吞吞吐吐地說:"李隊長,我的被子該洗了,不知......"沒等我說完,他點點頭,揮手讓我入列。晚上回到監房,我發現被子有乾淨的香味,疊得整整齊齊。代價是八毛錢,並不多,但是我剛到時一天勞動只掙三毛錢,最後才漲到八毛錢。生意好時,她一天可拆洗兩三條被,但有時根本沒有生意。
儘管生活艱苦,李隊長總是高高興興的,而且有一種天然的尊嚴。我們大家都喜歡他,可是話傳開了,說是其他幾名隊長認為他在教養人員面前有失隊長的身份。他對其他隊長的非議似乎懵然無知。
早春,開始化凍,有一天,葛隊長派我們一班人到附近山上的樹林裡去把一些原木運回來。山路迂迴曲折,背著原木下山十分困難,我們奉命把原木推進小溪,人在水裡扶著原木順流而下。溪水冰涼,等我們把原木運到分場,我們一個個都凍得渾身發抖。李隊長一眼看到我們這副慘相,立即下令讓大家上炕鑽被窩暖暖身子。他自己跑到伙房,叫老王給我們燒紅糖生薑水。他還沒回來,葛中隊長駕到。他身高六尺,一副軍人的威風。
"這是怎麼回事兒?你們不是應當在運木料嗎? "
"我們運了,葛隊長," 班長坐起身來回答。
"你們運了幾趟?"
"一趟," 班長怯生生地回答。
"一趟,你們就鑽進熱被窩了?這是誰的餿主意?"
"李隊長的指示。" "他的指示,呃?好嘛,他來啦。是你讓這些人大白天上床睡大覺,李隊長 ?"
"不錯,是我說的," 他用本地農民的口音平靜地回答,他的獨眼直對葛隊長憤怒的雙眼。"這些人從冰涼的小河裡上來凍得渾身哆嗦。你不想讓他們凍死吧,葛隊長?部隊裡可不是這樣對待戰士的。"
"恐怕你忘掉自己是幹啥的,李隊長。這些人是接受強迫勞動的教養分子,不是度假的戰士。我們的責任是對他們嚴格要求,不是寵壞他們。得啦,咱們今晚隊長會議上再討論。"接著,他掉過臉對我們大喊一聲:"大家都起來,去把所有的木頭都運回來!"
我可以看出兩位隊長都在盡忠職守,只不過各人是根據自己對職守的瞭解行事。第二天李隊長沒有露面,我也從此沒再見過他。
我們是與世隔絕的。每兩週可以寄一封家書。起初,來回信件都經過隊長檢查。在受檢查的信件裡,通信的人能說什麼呢?我告訴妻子我情況很好,她不用為我操心。她也說她和兩個孩子都好,讓我不用為他們操心。其實我們日子過得都不好,要操心的事很多,不過簡短的信傳送了讓雙方寬慰的信息:大人孩子還都沒有在磨難中垮掉。幾個月後,上級宣布取消信件檢查,因為我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享有公民權。我們開始在家書裡多寫一點生活細節,過了不久上級又宣布恢覆信檢。沒有人向我們解釋為什麼出爾反爾,也沒有人說我們是否還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我們仍舊讀《人民日報》,兩三個星期以前的舊報,試圖從連篇累牘的關於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輝煌成就的報導中挖出點滴的新聞。從這些報導中,我們看到的是祖國大地變成了紅旗飛揚的海洋。除此之外,我們對國內外真正的形勢都一無所知。
1960年,農場種植的的玉米丶水稻丶小麥丶大豆都獲得大豐收,由於氣候好,土壤肥,還有奴隸勞動。我們開始盼望提高糧食定量。沒料到,國慶一過,上級就突然宣布大減定量,因為我們自己生產的糧食必須運出去供應城市居民。《人民日報》沒完沒了地報導的那些全國各地的大豐收哪裡去了?隊長們從來沒有作任何解釋,我們把問題留在自己心裏。
十月底以前,上級又突然宣布,全農場右派,好幾百人,一律轉移到清河國營農場。清河農場是北京市公安局下轄的一個主要勞改農場,位於天津與唐山之間。隊長們對突然轉移也沒有作任何解釋,但是我們一廂情願地認為這肯定是好事,伙食會好一些丶待遇會好一些丶釋放的希望也會大一些。
第六章 風雪北大荒,1958-6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