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沒有假設"這句話的本意應當是:已經成為歷史的東西具有不可改變性。就上述本意而言,這句大實話當然是對的,因為時間不可逆麼。然而,令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的是,不少人居然動輒就用這句話去叫停別人對歷史的反思。常識和邏輯都告訴我們,人們在反思歷史時,不可避免要用到"假設"、"假如"和" 如果"等字眼。而一旦出現這種情形,有人就會吹響哨子,理直氣壯地斷喝一聲:歷史沒有假設!我看到,他們的斷喝還真唬得住人,不僅跟著叫停者眾,而且弄得反思歷史的人也往往怯場起來,似乎對歷史的反思真的只是在做無用功,是閑得沒事幹,吃飽了撐的。
"歷史沒有假設"在這些斷喝者手中不幸成了棍子,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我以為,原因不是別的,原因就是:他們在"歷史沒有假設"這句話中添加了私貨。在他們眼裡,"歷史沒有假設"不僅是指逝者不可改變,而且還指歷史是劇本先定的演出,中間不存在發乎演員的選擇而導致不同版本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機率為一的必然事件,是命中注定的事件。於是,在"歷史沒有假設"的本意之上,他們又順理成章地疊加了"反思歷史也沒有假設"的霸王條款。很明顯,這一條款的作用,必定是扼殺和取消反思歷史本身。因為,哪路神仙能憋著不用"假設"、"如果"去反思歷史呢?
的確,如果一部人類史果真如他們所認定的那樣,那麼,所有的歷史研究和歷史借鑒就都完全失去了意義;所謂"儘可能避免悲劇的重演"之類,就都成了十足的夢囈和空談。
好在還有別的歷史觀。有一種歷史觀和他們的歷史觀就有很大的區別。這種歷史觀主張,人類的歷史並不是劇本先定的正式上演;歷史是既存在確定性、又伴有大量不確定性的發生過程。歷史上發生的事件,可以是機率為一的事件,也可以是機率較大的事件,同樣可以是機率較小的、甚至機率極小的事件;參與歷史的人們具有選擇走向的權利和功能,每個歷史的關節點都存在分叉的可能性;最後走上分叉中的一枝,並不是命定的結果,而是選擇與較量的結果。
在上述歷史觀的燭照下,反思歷史,以史為鑒,是很有必要、極有意義的事。因為它有助於人們在創造新的歷史時,依據"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去選擇較為明智的做法,摒棄較為不智甚至愚蠢的做法,特別是,力求避免類似悲劇和浩劫的重演。
今年五月,中國的香港出了一本好書,題目是:改革歷程。整部書稿所呈現的,是17年前趙紫陽先生對1979至1992年間中國歷史的深刻反思。和任何對歷史的反思不能沒有假設一樣,紫陽先生在他的反思中說:
"如果繼續採取正確的方針和政策,吸取前些年的成功經驗,黨的十三大以後,88年的形勢本來可以繼續向好的方向發展。"(第241頁)
"如果這樣做,那就不會出現1988年的搶購風,也不會出現後來幾年的徘徊、倒退。"(第248頁)
" 總之,1988年不論開放也好,改革也好,都提了一些重大部署。如果這些能夠順利執行下去,可以肯定1988年無論改革也好,開放也好,都將大大深化一步,大大前進一步。當時也完全有可能有條件這樣做,在十三大以後的大好形勢下,把整個改革開放大大推進一步,發展大好形勢。但很可惜,由於價格改革失當,整個改革開放不僅沒有深化、前進,反而受到了很大挫折,以治理整頓告終。現在想起來還感到非常可惜。"(第255頁)
"如果我們能夠切實貫徹已提出的、已作了部署的政治體制改革,就可以把大多數要求推進民主的人,引導到這個軌道上來......"(第277頁)
上面引文中的四個"如果",就是四個"假設"。其中,第三段引文更是十分典型,明確提到1988年的改革走向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種可能,呈現大為不同的風貌。為此,被軟禁在家的、1992年時的紫陽先生,"現在想起來還感到非常可惜。"顯然,在紫陽先生的心目中,歷史進程不見得是命定的;在很多時段,其走向不是唯一的,而是取決於人們的博弈,因而具有內在的不確定性,並因而也使願意承擔歷史責任的人,既能奏響挑戰命運的英雄交響曲,劃出一道道熠熠生輝的人生軌跡,也會難免留下揮之不去的、乃至抱恨終身的隱痛和遺憾。
被囚禁在富強胡同6號的紫陽先生心中的歷史觀,和居住在那條胡同裡的尋常"百姓 "的歷史觀,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常常能聽到從普通人的嘴巴裡說出來的"當時不該走得那樣匆忙,要不然就肯定不會出什麼事。"、"當時怎麼就沒多留一個心眼?否則能吃那麼大的啞巴虧嗎?"、"當時沒把西山楓林的經濟適用房買下來,我現在真是把腸子都悔青了!"等等。如果改用"假如"或"如果"來表述上面的三句話,它們就變成了:
"假如當時沒走得那樣匆忙,就出不了什麼事。"
"假如當時我多留了一個心眼,就吃不了那麼大的啞巴虧。"
"假如當時我下決心貸點款,把西山楓林的經濟適用房給買下來,現在就別提有多爽了!"
三個"假如"表明,已經過去的事件並不都是注定不可避免的,它們中的一些確實存在另外的演變路徑,是完全可以有別樣的結局的。生活的智慧告訴我們:反思歷史,記取這些有切膚之痛的教訓,會有助於人們變得聰明些;以後碰到類似的情形,則有望作出較為明智的選擇,得到較為可心的結果。
自然,在本文的議論中,我決不應漏掉另一句大家耳熟能詳的話:"我不後悔!世上哪來後悔藥嘛。"對這句話,我的解讀是:第一步,先刨去心裏後悔但偏偏嘴硬的情形,那是為面子事而說的違心話,不必當真。其次我要說,真心不後悔的情形的確有。據我考察,那一類情形當屬於只有唯一可能的情形(機率為1的事件),也就是說,在當時的情形下,當事人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認命。事後反思,還是認定當初別無擇選;於是,也就真的無怨無悔。
在大千世界中,具有各種機率(機率大於零而小於等於1)的事件層出不窮,競相演繹,雖地老天荒而不絕。如果歷史中只存在機率為1的事件,當然就不必吃飽了撐的,去反思什麼歷史。正是內蘊或展示結局的多樣性、對未來開放的種種機率大於零而小於1的事件,才使人們對歷史的反思成為必要。
而只要反思歷史,就不能沒有假設。
(2009年9月16日 於北京家中)
(文章只代表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