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梁章鉅的《浪跡叢談、續談、三談》這部隨筆集中,有一篇題為《十反》的短文,談到了人到老年以後的生理和心理的變化,讀來饒有興味。
世俗相傳老年人有十反,謂不記近事偏記得遠事,不能近視而遠視轉清,哭無淚而笑反有淚,夜多不睡而日中每耽睡。不肯久坐而多好行,不愛食軟而喜嚼硬,暖不出,寒即出。少飲酒,多飲茶。兒子不惜而惜孫子,大事不問而絮碎事。蓋宋人即有此語,朱新中《鄞州志》載郭功父‘老人十拗’云云。余行年七十有四,以病齒不能食硬,且飲酒、飲茶不能偏廢,只此二事稍異余則大略相同。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云:予年七十二,目視昏花,耳中時聞風雨聲,而實雨卻不甚聞,因成一聯曰:夜雨稀聞聞耳雨,春花微見見空花。則當去嚼硬、飲茶二事,而以此二事湊成十反也。
老是一種必然,這種不經意間的變化,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所以,進入老年以後,誰都會發生無法避免的悖謬啊,顛倒啊,乖錯啊,忮忌啊,牢騷啊,憤懣啊,猜疑啊,暮氣啊,不一而足防不勝防,而且不知不覺愈來愈甚。說白了,所謂十反,所謂十拗,也是與老俱來的必然。
南宋陸放翁好在詩中抒發自己的豪情壯志。【不是人間偏我老】,【白髮未除豪氣在】,【心如老驥常千里」,「老夫壯氣橫九州】…是位十二萬分地不服老不願老的詩人。
但是,活到八十多歲高齡時,也不得不在《嘆老》一詩中寫道:
【鏡裡蕭蕭白髮新,默思舊事似前身。齒殘對客豁可恥,臂弱學書肥失真。漸覺文辭乖律呂,豈惟議論少精神。平生師友凋零後,鼻堊揮斤未有人。】
梁章鉅(1775-1849),字閎中,晚年自號退庵。祖籍福建長樂,長於福州。嘉慶壬戌(1802)進士,歷任軍機章京、禮部員外郎,後放外任長期在外省擔當要職,先後歷任江蘇布政使、甘肅布政使、廣西巡撫兼署兩江總督。
他與林則徐,既是同鄉又是摯友,鴉片戰爭時他任江蘇巡撫親自帶兵赴上海縣,協同守將陳化成抗敵禦侮。看來,他既是能幹的疆臣大吏也是忠忱的愛國誌士。
道光壬寅年(1842)因病辭官以後,無論退居家園還是浪跡天涯,【無日不與鉛槧相親】(卷一《浪跡》)專心從事著述。不像那些無一技之長的官員,致仕以後百無聊賴,惶惶然不可終日。
他活得很從容寬鬆,不但勤於筆耕,敏於觀察,而且手不釋卷註疏解證,先後著有《歸田瑣記》、《樞垣紀略》、《浪跡叢談》及其他《文選》、《三國誌》、《論語》旁證等書。這篇關於老年人的《十反》,收於《浪跡三談》卷三,當系梁章鉅晚年之筆。
一個文人,到了垂暮之年不諱言其老,記下了這個老,承認了這個老,也就很值得尊敬了。
老是一門值得研究的學問,無論如何,梁章鉅能有將這些老年人勢所難免的,習見為常的,遂不以為是新鮮的生活現象,湊在一起匯總起來,便有點意思了。對照自己,反顧他人,莞爾之餘細細琢磨,這些人生晚年的變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不禁惕惕然有同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