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先生在陳垣《敦煌劫余錄序》中說過:"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敦煌學者,今日世界學術之新潮流也。"
新史料的發現並非少見,但藏經洞文獻卻具有與一般新史料不同的價值與特點,以至能夠以此為基礎,形成一股學術的新潮流,形成一門綜合性的學科--敦煌學。
這些特點是:
第一,數量大,達5萬餘件,還有1千餘幅繪畫、刺繡。一個地方同時間出現這麼多資料,是極少見的。
第二,時間長,從5世紀到11世紀,達七百餘年。
第三,關聯性,都是敦煌地區的文獻,彼此在時間、空間與內容上,往往有所關聯,利於參照、印證、綜合的研究。
第四,類型多,舉凡佛、儒、道經典、記錄,各類書籍、官府文書、私家文獻、寺院檔案,以及詩詞變文,日用雜字、星歷占卜,幾乎應有盡有;而且還包括了漢文以外的藏、突厥、回鶻、于闐、梵文等文字的資料。
第五,涉及方面廣,歷史學、歷史地理學、民族學、文學、語言文字學、藝術、民俗學、科技史等等方面的研究,都能從這裡獲得豐富的資料。
第六,敦煌地區豐富的歷史遺存,長城烽燧,漢晉墓葬,尤其是與敦煌文獻同時期的以莫高窟為首的石窟群中保存完好的大量壁畫與雕塑,都可以同藏經洞文獻參照、結合,進行研究。
第七,敦煌的獨特地位,它既是中原王朝的西陲,與周邊的民族與文化有密切的聯繫,又是古代東西方交往要道絲綢之路上的要衝。這些,在藏經洞文獻中都有鮮明的 反映。因此,藏經洞文獻既具有地方文獻的意義,也具有全國性文獻的意義,既具有漢族歷史文化意義,也具有周邊民族歷史文化的意義;既具有漢族與周邊民族的 交往關係的意義,還具有世界歷史文化的意義。具有如此豐富的內涵,也是其他新發現的史料所少見的。
這些特點,顯示了敦煌藏經洞文獻的史料價值,也顯示了敦煌文獻的研究方向。
第一,研究敦煌地區的歷史。敦煌是古代中國的一個不大的地區,卻是一個極具特色的地區,它既具有古代中國所具有的共性,又具有極其鮮明的個性。藏經洞文獻為我們提供了5--11世紀,尤其是8--11世紀吐蕃與歸義軍統治時期敦煌歷史的非常豐富和非常具體的資料。既可作社會、政治、經濟、軍事、宗教、文化、民族、中外關係等方面的細緻研究,尤其可以作8--11世紀敦煌社會歷史的整體的研究。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第二,研究5--11世 紀的中國歷史。敦煌是中國的一個部分,具有共性。有許多問題,在過去的傳世文獻中或者記載籠統,語焉不詳,或者記載缺失,或者尚多歧義,而藏經洞文獻對之 卻有當時的具體細緻翔實的記錄,這就大大有助於探明這些問題的真相,廓清疑誤。像北魏到隋唐的均田制,原來僅從已有的史籍文獻中探析,不免只具輪廓,疑點 甚多,而且許多細節不清楚,因而影響了對整體的認識,以至有了唐代均田制是否實施過的爭論。藉助藏經洞文獻中有關的第一手資料,終於弄清楚了均田制的許多 具體情況,也解決了多年爭論不休的問題,連帶著對北朝隋唐的戶籍制度也有了清楚的認識。又如唐宋寺院的組織管理、寺院經濟的經營、寺院的佛事活動、寺院與 官府的關係等等,也是靠敦煌文獻中的大量材料才凸顯出來(雖然帶有明顯的敦煌特點)。又像唐宋社邑,儘管有其他文獻的記載,但敦煌文獻中的300多件社邑文書卻使我們能對這樣一個在中國古代起過重要作用的社會組織有了一個具體清晰的認識。這些,對中國歷史的整體考察自然有很大的作用。
第三,敦煌周邊地區和民族的歷史。敦煌地處邊陲,周邊有許多民族,諸如吐蕃、回鶻、于闐、粟特等等。這些民族,傳世文獻記載很少,而敦煌藏經洞文獻中卻有相 當豐富的材料,不僅有漢文材料,而且還有這些民族自己的文字記錄的材料,這給研究這些民族的歷史提供了條件,而且還可與新疆等處出土的這些民族的遺址遺物 與文字材料結合起來進行考證。尤其是吐蕃,在唐後期統治敦煌地區六十餘年,給敦煌的歷史打下深厚的烙印,留下了大量文字記錄,更是研究吐蕃歷史文化的最好 材料。
第四,關於中外關係與中外經濟文化交流。敦煌位居絲綢之路的要衝,是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孔道,古代印度、中亞、波斯,還有後來的伊斯蘭文化都經過這裡與中國 文化接觸併進人中國內地,而中國文化也從這裡遠去西方。像印度佛教進入中國,敦煌是漢文化的門戶,長達數百年之久的佛教中國化歷程可說就是從敦煌地區開始 的。印度的製糖技術也是從這裡進入中國的,甚至中東曆法上的星期天"密日",也在敦煌漢字歷日上標示出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將近一百年來中國學者關於敦煌學歷史方面的研究,就是循著上述方面逐步開展的。其所以說是逐步開展,是因為材料很多,釋讀亦有困難;更重要的是5萬 余件文獻由於外國人的攫取與中國人的盜賣,其中四分之三流散在十多個國家的數十處地方,檢閱困難。最早,中國學者只能根據外國學者提供的,或外國學者發表 的著作中的少量文獻錄文、照片圖版,以及幾位中國學者在英法尋訪帶回的錄文、照片進行工作。這給中國學者的研究帶來很大困難,也大大限制了更多學者參與到 這項工作中來。但中國學者也有優勢,那就是當西方學者更多地從所謂東方學、中亞學的角度,著意於中亞西域的語言文字和民族方面的時候,中國學者卻因具有漢 族歷史文化的深厚素養而著意在漢文文獻。按照傳統的學術路子,首先注意的是敦煌文獻中新發現的古籍及已有古籍與傳世版本的校勘。對敦煌文獻中的文學作品與 音韻方面文獻的研究整理,貢獻尤多;對敦煌地區的歷史,主要是歸義軍時期的政治史,也有不少研究成就。囿於中國學術的傳統路子,除了陳寅恪先生等很少人 外,對其他方面涉及甚少甚至沒有涉及。
五十年代以來,中國歷史學者對社會經濟形態及其有關問題給予了高度的重視,敦煌文獻中有關經濟的資料開始 被發掘和運用。隋唐五代土地關係尤其是均田制與租庸調法討論一時形成熱點,討論的各方面都研究及運用敦煌文獻有關材料來說明自己的觀點就是一例。50年代中期,倫敦英國博物院所藏敦煌文獻縮微膠捲到了中國;隨後中國的第一部也是世界上的第一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出版;從各種途徑蒐集編成的以經濟資料為主的《敦煌資料》第一輯的出版,給研究者提供了較前為多且較方便的資料。"文化大革命"以後,從80年 代起,敦煌學受到更大的重視,隊伍大大擴大,甚至可說形成了一股研究的熱潮。對敦煌文獻各個方面的研究都在展開,歷史的研究也是如此。如果說以前多屬政治 史及某些制度的研究的話,那這時已擴展到了各個方面,舉凡敦煌的歷史、政治、制度、地理、軍事、經濟、社會、民族、宗教、科技乃至體育、民俗等等方面,都 有成果。有些研究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改正錯失,展開深化,有的則完全是新的開拓,其中如敦煌的政治史,特別是歸義軍時期的政治史,可說已到總結階段。唐代均 田制和戶籍制度的研究亦屬此類情況。寺院、歷史地理、軍事制度等方面,成果亦豐。敦煌與周邊民族如吐蕃、回鶻、于闐、粟特關係的研究,可說方興未艾,而中 外關係史的研究,也有了良好的開端。與此相應,收藏敦煌文獻比較集中的英藏、法藏、俄藏、中藏諸部分,均陸續出版大型圖集,為難於見到原件的研究者提供了 較好的依據,而文獻的釋讀、考釋也有很大成果。總之,近二十年來,包括歷史研究在內的中國敦煌學出現了全面展開、突飛猛進的景象。
敦煌藏經洞文獻的發現已屆一百週年,人類的歷史正進入21世紀。在新的世紀,敦煌學的研究仍將繼續開展。就歷史方面而論,中國學者的研究雖已全面鋪開,但各個方面的發展並不平衡,即使已經充分研究的領域,也還有不少可以繼續發掘的東西。現在看來,今後敦煌學歷史方面的研究似乎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
第一,對敦煌文獻本身的整理研究。敦煌文獻雖然不像甲骨金文那樣辨認困難,但也有不少問題。文獻多屬手書,真草行體都有,書寫者文化層次不一,有的甚難辨 識,而當時當地的許多俗體、異體、簡化、繁化乃至同音借用的字亦不少,當時當地的一些特殊音義與用法亦需考索。文獻本身不少殘缺、漫漶,甚至由於紙張的炭 化而至墨黑一團。相同內容的文獻的不同寫本又需比勘、綴合,各類文獻分書於同一紙卷或不同的紙捲上,又有一個彼此關係問題。總之,需要整理研究,以期顯示 其原來面目,做出準確的錄文與解釋。敦煌文書數量大,又分散在世界各地,也增加了這個工作的難度。同時,也需要有很好的目錄題解,這些工作本身就是重要的 研究,從它能給更多的學者提供翔實的資料來看,它是敦煌學的一項全局性、基礎性的工作,需要特別重視。尤其需要運用新的技術如計算機信息處理技術等來從事 這項工作。
第二,敦煌地區在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的地位既然如此獨特而重要,寫一部完整的綜合的包括敦煌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敦煌史實屬必要,而豐富的第一手資料又使 此舉有了可能,這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可能是獨一無二的。目前敦煌的政治史可說已進入總結階段,其他社會生活方面的歷史也有很好的成果或開端,應在繼續充實深 入已有成果的同時,加強薄弱或尚屬空白方面的研究,以期最後能寫出一部具體深入完整系統的敦煌史來。
第三,注意與中國歷史特別是中原歷史研究的整合。過去的均田制和租庸調製,以及唐代典章制度、律令的研究,已有很好的成績,今後還可在更廣闊的方面來做這項 工作。敦煌地區今後也許不會像秦漢簡牘帛書那樣,時有新的發現,但是,敦煌文獻數量多,內容豐富,包羅面廣,相互關聯,一定還能發掘出與中原歷史文化契 合,有助於對中國歷史整體研究的東西。敦煌文獻中的大量佛經與佛經文獻(約佔實際文獻95%以上),尚屬待墾闢的領域,從歷史研究的角度,將中土文獻結合起來探尋,對宗教發展史、宗教思想史、宗教社會史的研究無疑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這方面的工作大有可為。
第四,對西北史地的研究,是一個尚待開拓的領域。敦煌文獻中大量藏文文獻及與藏族有關的文獻,是研究吐蕃歷史的重要資料,與保存在西藏地區的古藏文文獻結合 起來研究,當可取得對古代西藏歷史文化研究的突破性成果。其他如于闐、突厥、回鶻等的歷史,也將能從敦煌文獻中汲取豐富的資料。
第五,中外關係史、交往史的研究,已經開始有了成果。像唐代與吐蕃、大食關係的研究,已開其端;如把中原漢文文獻、敦煌文獻、西域文獻、外國文獻結合起來研究,定能有更豐厚的成果。
自然,這些研究,應當不僅是依靠敦煌文獻,而且需要結合傳世的漢文文獻,西藏、回鶻等周邊民族文獻,印度、中亞、波斯、阿拉伯和歐洲的文獻來進行。此外,這 些研究還應結合敦煌地區的洞窟壁畫雕塑及其他遺址遺物,以及新疆、中亞等地的遺址遺物的研究來進行。這就需要歷史學、民族學、語言文字學、科技史、文學、 藝術學等各方面的力量進行協作,在工作上需要集體合作,又各有分工,發揮各方力量,避免重複。如果能有一個長遠的整體的規劃,那就更好了。
除以上各方面的研究外,編撰知識性、普及性的讀物也應提倡,這對於擴大敦煌文化的影響,宣揚祖國優秀文化傳統很有必要。同時,在一定意義上說,它也會具有系統地綜合敦煌文化、系統地介紹敦煌學研究成果的作用。
21世紀已經到來,敦煌藏經洞文獻的發現已屆百年。既感前人辛勤開闢之不易,也深感後來者責任之重大。希望21世紀的敦煌學能有一個更大更新的發展。
(刊載於《英國收藏敦煌漢文文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6月。又見《郭店楚簡與早期儒學》,臺灣古籍出版公司,200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