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故鄉澳大利亞,從不標榜她有多好多好,從不自詡她是我最親的親娘。我自己感到,在這裡,我被當做人,我讚美她,熱愛她,聲稱我是她的女兒。
那次我住院,醫生對我講的第一句話,我終身不忘。
誰能猜到,他講的是什麼?
中國老百姓可能答:"紅包在哪裡?"
澳洲華人也很難不被我的問題卡住。
1996年2月20號晚上九點,我急診入院--墨爾本Alfred Hospital,老公還沒填完表格,我已經被推車推進了急診室。
幾個護士忙著問病情,量血壓測體溫,急匆匆在記錄板上寫字。同一個問題,她們問了又問,大概是在測試我清醒的程度。我的頭昏眩,舌頭僵硬,講話很慢疙疙瘩瘩的,聲音也變了,聽起來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但心裏我是明白的。
一位年輕醫生來到我床邊。
以為他會按照常規再詢問一番我的病情,哪怕已經讀過病歷。
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說:"謝謝你來得及時,使我們有機會搶救你!"
我望著他滿含笑意的眼睛,是不是太顛倒了一點啊?世界上有醫生在病人面前說謝謝的嗎?是他在搶救我,不是我在搶救他呀!
我被震撼。
我一點不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我覺得自己被抬舉,抬舉得高高的,作為一個人!心裏頓時湧起感激、溫暖的波濤。
老百姓不吃抽象的雞,老百姓要吃具體的雞。好不好是具體的,親不親是具體的,美麗不美麗也是具體的。澳洲美麗,美麗的澳洲。今天,美麗捧在我的手心裏。看得見她的色彩,摸得出她的質地,聞得到她的芬芳--"謝謝你來得及時,使我們有機會搶救你!"
其實,還有人也在"搶救你"。
當天下午六點鐘,我陪女兒去圖書館借書。只覺得非常疲倦,非常累,不想動。坐在電車上,硬幣捏在手裡,售票員不走過來,我也懶得走過去。
到了,我站起來下車,捏在手裡的硬幣從指縫間滑落到電車的樓梯上,滑落到路上。我慢慢彎下腰,把硬幣一枚一枚從樓梯上撿起來,從路上撿起來。司機沒關門,耐心等著我。
我費勁地走上了人行道。女兒緊張地問,媽媽,你怎麼啦?
怎麼怎麼啦,大驚小怪的!我張口想說話,這才發現,講話很艱難。
女兒一定感到事態嚴重。媽媽,我們回去吧。
與女兒相反,我感到自己一切正常。
我想告訴女兒,圖書館只有200公尺遠,已經來了,非得把書借到。
她剛進高中,老師佈置的作業需要這本書,去過兩個圖書館,兩次借到的都不對。
可我啊啊吧吧一陣子,吐不清楚幾個字。我一面亂踩步子,一面堅持往圖書館走去。
女兒哭了起來。她兩隻手拽住我,像拽住大風裡的風箏。我斜著走,往電線桿方向撞去。
支路上,兩部車子並排停在那裡,等待這對母女拉拉扯扯過去,儘管綠燈早已亮了。
我倆終於到了圖書館門口。
一位年輕女人朝我走過來。
"我一直在看你。起初,我以為你是喝醉了酒。多看一陣,我知道你是中風了。我的媽媽中過風,就是這樣的。"
"中風!"我心裏在說,"開玩笑吧,我才五十五歲。再過二十年還差不多!"
她說,怎麼樣,我送你們回家吧?
我結結巴巴謝謝她,結結巴巴告訴她,意思是女兒要借書,借好了書,我們自己回去。
叫女兒先進去借書,自己就一屁股坐在門口一張長椅上了。
我很犟,不認為自己有問題,不需要麻煩人;她也很犟,認為我就是病了,堅持要伸出援手。
"這樣吧,我們到裡面去坐,裡面是沙發,比較舒服。"她建議。
不好意思再推卻,跟著她走了進去。
這位三十出頭的年輕女人和我並排坐在沙發上,沙發真的舒服多了。我轉身看看她,自然捲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皮膚白皙,五官精細,身體壯實,很精神。
我隨時隨地都有談興,順手拈來就是話題。我喜歡講話,不喜歡呆坐著。現在,我嘗試與這個好心人聊天。
只覺得腦子昏沉沉的。我像跌進了漫無邊際的蒼穹,眼前全是閃爍不停的光點,我似乎拿著一個長柄瓢,在蒼穹裡游來游去舀詞彙,一瓢又一瓢,一個詞彙也舀不到。
沒辦法,只得悶坐。
不願意別人為我浪費時間,我又謝謝她請她走。她堅持說:"我不能走,我要送你們回家。不然,我會感到Guilty(有罪過)。"
為了不讓她感到Guilty,我決定顯示一下自己是健康的。我站了起來,說:" You see, I'm all right(你看,我是好的)。"
我走路給她看,想走個直線來回,結果走了個圈圈。
她送我們回了家。
留下她的地址,她的電話,有事找她。叮囑我,別忘了明天早上就去看醫生。
我忙不迭回答,好的好的,謝謝謝謝。心裏還在固執,看什麼醫生,睡一覺就好了。
走到門口,她突然轉身問,家裡還有沒有其他親人。
有啊,我的丈夫在上班,挺遠的。
是嗎?請告訴我他的電話。
"你的妻子中風了,你最好回來。"我聽見她講。
伊恩趕了回來,那天早上接手加油站新生意,原老闆幫忙守店。
大家都又餓又渴,我把頭天的剩菜剩飯熱了權當晚餐。
吃了點東西喝了點水,覺得精神好多了,我向伊恩述說剛才發生的故事。我笑了,什麼中風不中風,就是太累了,需要休息,看啥醫生。
他一句話不講,只是聽,時而看我一眼。
放下筷子,他已經站在門口。"走,我們現在就去看醫生。"
我說:"我的家庭醫生晚上不開門。"
他說:"我的家庭醫生晚上開門。"
他站在門口巋然不動,我知道,我犟不過他的命令,乖乖坐進車裡,讓伊恩帶我去看他的醫生了。
醫生說,中風,馬上送醫院。
伊恩後來說,我講話的時候,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好像在扮鬼臉。
六點鐘發病,九點鐘住院。
住院醫生告訴我,一個血栓堵住了我左腦的小動脈血管。六小時內滴注藥物,血栓可以溶化,超過六小時就不行了。
這就是為什麼那位醫生高興地對我說:"謝謝你來得及時,使我們有機會搶救你!"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還有人也在"搶救你"--那個年輕女人,還有伊恩。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美麗不美麗也是具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