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確切知道吳宗明多年以後再次走進市信訪辦時的心情。他坐上搖搖晃晃的公交車,穿過這個西部縣城(廣西自治區桂平市)最繁華的街道,在市委市政府大院的馬路對面,拐進一個有些年頭的小院,市信訪辦公室就設在那裡。
吳宗明在他曾工作過的市信訪辦
吳宗明在拆遷安置區
7年以前,他還在這裡上班,那時他是主任。而去年7月中旬,當這位退了休的老主任再次走進這裡,卻是來上訪的。
"老領導你也來上訪啊?"在他原來辦公的地方,當時接訪的一位市委常委這樣招呼他。
他和同事曾在這裡接待過排著隊前來反映問題的上訪戶,如今他也成了上訪隊伍中的一員,他得到的僅有的"優待"是,工作人員給"老領導"倒茶,讓他快點簽上名,好排得靠前一點。
在廣西桂平市,因為一項名為"桂平航運樞紐二線船閘工程"的自治區重點工程項目,200多戶面臨拆遷。吳宗明家的房子所在地,將挖出一條新的運河。
由於對拆遷補償和安置的種種不滿,從去年7月開始,這位退休信訪幹部開始了上訪之路,那時他家那幢當地典型民居式的四層半小樓還在。如今這棟小樓已被強制拆遷,昔日種滿果樹的院落也成了機器轟鳴的工地,但他四處反映的問題卻至今未獲解決。
這位原信訪辦主任四處反映的,是包括他在內的30多戶"釘子戶"在拆遷安置過程中的遭遇:
他們認為拆遷補償不合理,低於自治區4年前出臺的標準,比如混合(磚)結構的房屋,每平方米400元,但桂平市政府的標準中最高只補360元。他們請第三方機構對各自的房產評估,估價遠比補償總額高得多,比如吳宗明的房子,估價38萬餘元,補償僅25萬餘元;
吳宗明難以接受的是,既然有關文件中強調,保證被征地民眾生活水平不因征地而降低,被征土地上的附著建築物按照"原規模、原標準或恢復原功能"的"重置價"進行補償,為何他要重新建一棟與原來差不多的房子,還得再貼進10多萬元;
30多戶原來都在一條二級公路邊,而安置的回建地不再緊挨公路,地皮的價值比不上從前,他們要求至少應當補償差價;
起先他們被告知200多戶拆遷戶將分到兩塊地上安置,但安置圖下來後,他們卻發現,絕大多數都將集中到其中一個地塊上。他們無法確知另一地塊將作何用途;
拆遷戶中的公職人員,得到了相關部門的特殊"關照":一位叫譚敬賢的前副鎮長,分別被當地紀委、人事局、組織部門等敦促簽字;另一位公職人員,被限期三天內搬遷配合,否則"什麼時候撤職不知,後果自負"......
吳宗明其實最初並不想去上訪。當"釘子戶"們分散或結隊去上訪時,他不參與。"我是搞信訪工作的,知道上訪沒太大作用。"他說,"沒有材料的讓你回去寫了材料再來,有材料的也就是幫你轉到相關部門。"
他已經64歲了,身高不足1.60米,雖然看上去精瘦,但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嗓門很大。他穿牛仔褲,將一頭白髮染得烏黑,走起路來經常一隻手插在後面的褲兜裡。
但是去年7月中旬發生的一件事最終將老主任"逼"上了上訪路。那時"釘子戶"們得知交通部和區交通廳領導要來視察工程,便湧去了工程建設辦。接待 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領導明天去工地,讓他們去工地等領導,還給了一個據說是交通廳領導的電話。第二天,人們興沖沖地在工地等了一上午,卻沒見人影,再打 電話,是空號。
聽說這件事後,吳宗明很惱火。大家商議著要去交通廳問個究竟。考慮到許多人普通話不流利,條理不清晰,人們便力請這位前信訪幹部出馬。吳宗明於是帶著另一個拆遷戶去了省城南寧。
這是這位前信訪辦主任第一次正式上訪。交通廳接訪人員證實,廳裡沒有這樣一位領導。接著,他們去了國土資源廳,接訪者只在大門口接待了一下,總共 10多分鐘。然後是紀檢監察部門,吳宗明剛把事情說了,接訪者就說:"這事不歸我們管。"拿了一個信封來,把他們的材料裝了,說是"幫你們轉吧"。這一 天,兩人最後還去了自治區高院。結果是:經查詢沒有相關案件,不能接訪。這回是吳宗明跑出去買了一個信封,把材料裝了,拜託門衛轉交高院院長。
他原來想:"這麼多單位,總能碰上個把領導來關心一下我們的事吧。"但情況看起來似乎不是這樣。
吳宗明的第二次上訪,是在兩三天後,去了桂平市信訪辦。幾年前他在這裡工作的時候,門前挂的還是一塊豎著的大牌子"桂平市委、市人民政府信訪辦公室",如今換成了門框上方一塊小牌子"信訪辦公室"。
對於這個部門的職能,他是清楚的:"沒有拍板權,只能協調、匯報、請示。"群眾來反映的問題,分類後代轉到各主管部門;有時會請主管部門的負責人出面來溝通;重大問題則向市裡主要領導匯報,他也可以"提供參考意見"。
吳宗明原本不願意去那裡上訪,但這一次因為聽說那幾天裡市領導正輪流親自接訪,吳宗明想著總可以跟領導當面談談這件事。然而,接訪的那名市委常委,最後給他的答覆是:我們回去研究。
他想,恐怕光在廣西反映問題不行。那時他從電視上得知有個國家土地督察廣州局,督察兩廣,接下來便去了廣州。他事先擬了一份"主要諮詢和解決的幾個問題",可是剛提出第一個問題,就被接待人員打住了。最終得到的答覆是:請回去與當地政府協商,或者訴諸法律程序。
"這不跟沒說一樣?!"至今提起來,他仍舊忿忿地抱怨。這位曾經當了18年兵的老退伍軍人,言談間有時忍不住要冒出一句"他媽的",在轉述別人對自己的評價時,喜歡用"這小子"來指稱自己。
老信訪辦主任不再對上訪抱有希望,但他的倔勁兒上來了,非要有個說法。他和"釘子戶"們往各級部門一份份寄去材料,根據不同的訴請對象擬不同版本 的材料,但大多杳無音信。他託人找關係,甚至去過北京,就想能碰上一個"大領導"為他們說句話。他們把舉報材料發到網上去,又去找媒體反映情況,但都不樂 觀。
直到今年11月初,北京一家雜誌報導了這位退休老主任上訪的戲劇性故事,吳宗明一度以為事情也許該出現轉機了。然而,儘管許多網站轉載了這篇報導和相關評論,直到目前,當地相關部門卻仍未作出表示。
"我們現在是精疲力竭,山窮水盡啦!"說這話的時候,這個穿牛仔褲的硬朗老頭顯得有些疲憊,染黑的頭髮新長出了白色的髮根,"我已經這個年紀,也不想再跑來跑去,但實在是迫不得已。"
不過,至今他仍保持著對信訪工作的體諒:他不主張"釘子戶"們去國家信訪局上訪,因為"那裡人那麼多,不要說解決問題,能有說話的機會就不錯 了";他也不參與"釘子戶"們集體上訪,因為人多了不符合《信訪條例》的規定,再說"影響不好";他承認上訪作用有限,但"畢竟是法律賦予我們的一個渠 道"。
"我們不是要搗亂,只是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他一再強調。
在他上訪的故事被報導以後,吳宗明覺得,北京學者於建嶸寫的評論《原信訪主任上訪為何也無效》"最能反映現實"。
"這位上訪無果的原信訪辦主任,大約就是現行信訪制度的最佳代言人了!"這篇評論寫道。評論還說,"如果不對此加以改革,給民眾提供可靠的制度性的救濟管道,公權力侵犯民眾權益的事件就不會減少。"
讓這位在市檢察院干了11年、司法局當了7年副局長又在信訪辦當了3年主任的老幹部想不通的是,他們在上訪中瞭解到,補償安置費用由"桂平航運樞 紐二線船閘工程"的業主方支付,而拆遷安置工作則由市政府"承包",面對政府,他們就算覺得補償安置不合理,也沒有足夠的議價能力。
"我把這叫做‘權力承包'。"吳宗明大聲嚷道,"政府理應處於中間位置,協調各方矛盾,怎麼能由它來‘承包'呢?"他認為這是他們在拆遷中遭遇種種不合理的根源所在。
然而拆遷安置指揮部有關負責人表示,自治區相關文件規定,此類重大工程項目拆遷由所在地的縣(市)人民政府負責征地拆遷工作,征地拆遷費用實行包干。
上個週末,他帶著記者又一次走進市信訪辦。他幾年前工作過的這個地方,原先破舊的瓦房已經粉刷過。為了不影響院裡其它機關工作,他們當年曾在辦公室後側開了一扇小門,好讓前來上訪的人在那兒排隊等候。如今,辦公室翻新過,這扇小門被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