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三十年前,當法國學生們被問道,誰是他們最仰慕的公眾人物時,他們選擇的不是老年薩特,而是米歇爾.科盧奇——一位電視喜劇演員,以嘲諷和出言不遜著稱。
時代的風尚轉變了,六十年代的理想主義、改變世界的願望,讓位於七十年代的幻滅與狹隘的個人主義。嘲諷成了時代的情緒,人們在乎的是姿態,而不是內容。
此刻的中國,人人都在談論韓寒。他像是越來越壓抑、越來越迷惘的時代的最後救命稻草。上了年紀的知識份子說他頭腦清醒,媒體歡呼他是「青年領袖」、「年度人物」,青年人覺得他不僅很酷,還有思想。最近,韓寒被《時代》週刊評選為一百位影響世界的人物。
沒 人能否認韓寒的魅力。他能把賽車冠軍、暢銷書作家、叛逆小子和即興諷刺者等多重的角色結合,並能在種種誘惑面前保持警惕,況且他才二十七歲。人們尤其著迷 於最後一點,他在自己全球瀏覽量第一的博客上,嘲諷這社會中的種種愚蠢和不公——它們絕大多數與這個越來越膨脹和傲慢的官僚系統相關。有些時候,他不僅嘲 諷,還期待創造意義,儘管他還不清楚這意義到底是什麼。
作為一個青年人,這似乎已經足了,他必定是我們時代最可愛、最聰明的明星人物。但很多人(包括一些自認有思想的人)把他推到了一個令他本人都尷尬的位置——他要成為這個時代的英雄,象徵著思想的力量,象徵著對權力的反抗。
但這不是韓寒,人們越是把他推向這個位置,越暴露出這個時代、這些高聲吶喊者的愚蠢、脆弱與怯懦。在某種意義上,韓寒的勝利不是他個人的勝利,而是這個正在興起的庸眾時代的勝利。
是 的,你可以說每個傑出人物必然與他身處的時代相關聯,但一種越來越明顯的趨勢是——名聲和有影響力越來越與個人的質量、才能與成就無關。在西方,這是個 Paris Hilton和蘇珊大媽的年代——她因為有名而有名,因為不怕出醜而有名。在中國,這是個李宇春與小瀋陽的年代——人們因她小小的個性,或是他的自我貶 損,而把票投給他們。
韓寒與他們不同,卻也是被同樣一種力量推到今天的舞臺。他是這個時代明星文化與成功文化的產物,也符合這個時代所推崇 的業餘精神——賽車、寫作、表演,你都要會一點;他還下意識響應了日趨悤烈的反智傾向,他的文章總是如此淺顯直白,沒有任何閱讀障礙,也不會提到任何你不 知道的知識;還有他嘲諷式的挑釁姿態,顯得如此機智,他還熟知挑戰的分寸,絕不真正越政治雷池一步;他也從來不暴露自己內心的焦灼與困惑,很酷……
於是談論韓寒,變成了一次全方位的心理按摩。你沐浴了青春、酷、成功、機智、還覺得自己參與了一場反抗,同時又是如此安全,你不需要付出任何智力上、道德上的代價,也沒有任何精神上的彷徨,他是這個社會最美妙的消費品。
但 世上真有如此美事嗎?人們對某些話題,某些名字避而不談,是因為他們不能出現在公共話語空間,也因為這有點危險。但集體性地沉默與忽視也在表明,其實我們 對於真正的自由與反抗毫無興趣,甚至心生恐懼。自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它不僅要反抗,而且有明確的主張。這需要智力與情感上的成熟,並願意為自己的決定承 擔後果。
對於韓寒的熱烈推崇,是整個社會拒絕付出代價的標誌。當我們沉浸於隻言片語的嘲諷時,一定誤以為自己已消解了這可惡的權力體制,其實一點沒變,嘲諷只是為上面裹了一層糖衣,但我們進行自我麻醉,還將此視作一次反抗。
而且,人們或許也覺得,韓寒也不需要為行動承擔任何後果,他可以進行象徵性、邊緣性的反抗了,然後還全身而退,像是去商場進行一次購物。韓寒成了所有人的藉口,人們藉著他撒嬌,賣弄自己那可憐的「小心思」。
但 公眾必定為這種愚蠢和怯懦付出代價。既然他們對於真正的成就缺乏興趣,不去讚嘆那些卓絕的道德勇氣,不去準備接納真正的思想,他們就只能在這個爛泥塘中繼 續打轉,相互抱怨、相互麻痺。因為這庸眾的數量是如此的巨大,他們還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中國已經影響世界。中國的確影響了世界,但它只是數量上的造就, 而非真正值得尊敬的成就。韓寒掀起的迷狂,襯托出這個崛起大國的內在蒼白、可悲、淺薄——一個聰明的青年人、說出了一些真話,他就讓這個時代的神經震顫不 已。與其說這是韓寒的勝利,不如說是庸眾的勝利,或是整個民族的失敗。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