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一百零五
毛死後的第二天下午,大隊賀教導員在學習時間專門給我們開了一個會,其時已經五點半。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澆注組、熔爐組、檢驗組都已收工,人員比較 齊全。教導員首先通報了毛的死亡,接著就咋呼開了:「你們中間有些人蠢蠢欲動,在偉大領袖逝世後,竟然想入非非,我在這裡鄭重告訴你們,我們的政策永遠不 會改變,無產階級專政還會繼續進行下去,我們一定要繼承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遺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因此警告那些蠢蠢欲動者,不要存在幻 想,只有低頭認罪,老實接受改造,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賀教導員的開會,一般時間較長,他為人比較囉嗦,有時竟推遲一小時開晚飯,這次卻是例外,前後不 足半小時,而且在散會後匆匆走了。
其實,人老了總要死亡,這是誰也逃不脫的最後歸宿。假使作為一個帝王可以長生不老,這些權欲心極強的一代又一代的豪強者,早就打成一鍋粥了,最後還得要 死。「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毛澤東自己不也這樣說麼,幹嗎毛死後,非要把氣氛搞得這樣緊張,誰也不敢議論,甚至不敢說話。人們對這一敏感話題盡量保持 緘默,一則怕犯錯誤,因為涉及領袖嘛,人雖然死了,頭上的光環還在,豈是凡夫俗子可以隨意叨登的!二則,確實有許多人持漠不關心的態度,尤其是上年新進來 的刑事犯,他們刑期短,又不圖減刑什麼的。最關心毛的死亡,恐怕就數我這樣的思想犯了。毛死後,不久人們將對其作出一定的評價,必然會涉及到我們當時的一 些言論,是與非或許會有個重新的估量。
接下來,又組織犯人收聽追悼大會的實況廣播,並要求收聽後進行認真的討論,然後匯報中隊領導。收聽廣播那天,提前收工,各自坐在鋪位上,每間號房都有一個 有線廣播喇叭。
追悼會上,傳來陣陣哭聲。不久,坐在我旁邊的李墨林也哭了,起初只是啜泣,後來索性發出聲音,越哭越傷心。面對此情此景,我在想,到底李墨 林是貧下中農出身,對毛有感情,也難怪人家要收拾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呢。我不僅不哭,內心裏還覺得痛快哩。實況廣播結束後,人們開始在屋裡院裡走動,等 待著吃晚飯,屋裡只剩我和侯來小、李墨林時,侯來小誠懇地說:「到底墨林階級感情深,今天哭得那麼傷心啊」!「是啊,墨林今天真正動了真情,看得出,絕不 是故意裝出來的」。
我也隨聲附和著,李墨林這時卻正色對我們說:「你們知道個啥呀,前幾天家裡來了一封信,告訴我媽去世了,我是哭我媽,你們真以為我是哭 他,我哭他個屌!這些年,跟上他少吃沒穿的,連個媳婦也娶不過,要不,我哪能走到這步田地」!原來如此,我和侯來小馬上向他道歉,表示我們不該那麼講,他 嘆了口氣說:「也不怪你倆,這幾天我心裏一直很麻煩,也沒告訴你們」。聽說,李墨林年輕時,搞了一個對象,兩人感情甚好,只因為他家太窮,付不起彩禮,女 方父母堅決不同意,那女子嫁了同村另一個男子,但婚後一直和李墨林暗中來往,引起男方的強烈反對,以至後來關係越來越僵,兩人簡直成了仇人。
再後來,他便 和那女人一起用毒藥毒死人家的男人,他判了死緩,女方判了無期。李墨林的的確確是個殺人犯,並沒有什麼值得人們同情之處,但他所說的要不是因為窮困,和那 女子早就結婚了,也不至於走到今日這步,確也是實情啊。
開完追悼會,毛澤東死亡的事,很快被人們淡忘。勞改犯依舊是勞改犯,換上誰來當頭頭,與這裡的人們並無多大關係,起碼在短時間看來是這樣。其間,中隊領導 幾次召集組長們開會,只是吩咐各自把關,不要亂說,好像他們也在觀望著形勢。除了佈置迎國慶的高產競賽外,沒有具體安排學習內容,竟然一次也沒有要求組長 們匯報情況。
一百零六
十月初,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向春雷一樣傳遍了四面八方。
聽到這一消息後,第一感覺就是樹倒猢猻散,極左勢力的徹底覆滅。從此,那套「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路線將要正式退出中國政壇,一個新的時期快要開始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報紙上每天大量報導各地慶祝的盛況。有一次看報紙時,正好報導的是河南人民慶祝的情況,有幾句話至今讓人記憶猶新,是這樣寫的:「中州 大地七千萬人民,像一九四九年慶祝解放一樣,走上街頭,慶祝他們的第二次解放」。這話引起我的沉思,慶祝第二次獲得解放,說明第一次解放,要不就是並非解 放,要不就是曇花一現,早已不復存在,人們又重新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以至於他們更珍惜這第二次解放。第一次,很明顯是從蔣介石統治下解放出來的,那麼,這 第二次呢?真的就像官方宣稱的那樣,是從「四人幫」統治下解放出來的嗎?那四個人,有那麼大的力量嗎?
粉碎「四人幫」,引發各界群眾空前熱烈的慶祝,它向國人明白無誤地詮釋了民心的背向,多年來的窮困,多年來的互相鬥爭,多年來的窮折騰,廣大群眾受害最 深,他們最有發言權。現在,老頭子死了,極左司令部又緊接著垮臺,人們那種憤怒與喜悅交織在一起的情緒,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熱烈慶祝,正是人們發泄 感情的一種形式。
與社會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監獄在這方面卻是一如既往,死水一潭,勞改犯非但沒有慶祝的權利,連議論也受到限制,只允許賣力地幹活,努力完成上面下達的任務。粉碎「四人幫」是黨內的事情,豈能容許被專政者們的瞎叨叨!
然而,這一切絲毫不影響我的興奮,彷彿有一縷曙光出現在遙遠的天邊,國家一旦走上正常的道路,是與非遲早會有一個說法的。世界像萬花筒般地變化著,昨日的 達官貴人,今日淪為階下囚,說不定那一天,今日的階下囚,也可能成為無罪的人,我簡直在想入非非了。教導員曾警告過,要我們不要想入非非,但是不由人啊, 在這急速變化的世界裡,不想入非非才不正常哩。
消息傳來的當天晚飯後,雷小厚特意來找我,我們在院子的南牆下低聲交換著看法,雷小厚頗有些激動,他說:「分明是一場宮廷政變,你如何看」?我想了想,平 靜地答道:「是有這個嫌疑,也很像一場宮廷政變,但不管其性質如何,我覺得,粉碎‘四人幫’總是一件大好事,也許我們要告別一個時代了。退一步言,即使是 宮廷政變,那也沒有什麼,既然一個國家根本沒有民主,談不上選舉與罷免,特殊情況下,採取一些非常手段也是常有的事情」。我的回答,他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但他從來不喜歡和人爭辯,我們各自尊重對方的觀點。我知道,他也認為,粉碎「四人幫」是一件大好事,只是擔心老幹部上臺,對他們的申訴不利。
一百零七
雷小厚來自河南農村,高中畢業後考上了太原重機學院,快要畢業時,遇上了「文化大革命」,結果,工作還沒有分配,就被捲入兩派鬥爭的漩渦中。他本是一個相 當注重學習的青年,對於學習以外的事情一向不感興趣,但那時,整個學校停課鬧革命,只好身不由己地隨班級加入到一個組織中。
有一次,他們班抓著對立派一個 骨幹分子,此人擔任「山西大事」記者,對這人進行了毒打。雷小厚吃過中午飯從食堂走出時,有個同學順手遞給他一根棍棒,要他打幾下,這可使他感到為難,他 為人善良、厚道,性格又比較內向,和人爭吵的時候也極少,何況是打人,一時很難下手,旁邊的同學再三催促,總是不好意思,無冤無仇的,素不相識,打人家干 啥呀?但又擔心同學們說他立場不穩,無奈,只好輕輕地在那人身上比劃了兩下,同學們看他下不了手,又把木棍從他手中奪了去,他的臉卻一直紅到了耳根,感到 很不好意思,匆匆回到了宿舍。
後來,那個「山西大事」的記者,終因傷勢過重而死亡,對立派抓住這件事不放,拉著死者的遺體在大街上進行宣傳,軍管組終於把 參與打人的同學全部逮捕。組織並積極參與毒打的幾個同學,都是幹部子弟,家長在背後多次活動,關了一年後,陸續釋放回家,剩下幾個農村來的學生,做了替罪 羊,雷小厚被叛了無期徒刑,七二年由太原轉送到山西省第二監獄。入監後一直不認罪,在不斷地寫申訴。因著我倆都是學生出身,又同齡,能夠說得來,遂成為知 交。雖然那時,我們對於「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略有差異,卻從未因觀點的不同而爭吵過,相反,各自都非常尊重對方的觀點。
在獄中,能有和自己共同探討形 勢,進行溝通的夥伴,已屬難能可貴。同是天涯受罪人,是我們最大的相同點。
過了兩天,雷小厚又對我說:「我說是宮廷政變嘛,你看看,馬上要在天安門廣場建紀念堂,出‘毛選’五卷,其用心還不是為了遮人耳目」!「是有點欲蓋彌彰的 味道,但這樣做,也許是為了穩定政局,也可以認為是一種策略」。我這樣解釋著,接著又補充說:「只是覺得在廣場建紀念堂,存放死人,實在有欠妥當。古時候 的帝王們,不都埋在城外嗎,何況還是一個暴君哩」。雷小厚雖然因「文化大革命」的兩派鬥爭而入獄,但這人很有頭腦,對毛也有看法,他一向認同我的「暴君 論」。但他所擔心的是,老幹部掌權後,對他們的申訴不利,這倒也是實情,人總是首先為自己的出路考慮,正如我關心形勢的發展一樣,還不是希望有一天政策松 動,能夠重新回到社會上嗎?
幾天後,又傳來「按既定方針辦」的遺囑是「四人幫」偽造的,對於國家領導人立遺囑這種事,我一向認為沒有必要,既然是一個民主制度的國家,讓大家來選擇今 後的路子,沒有必要處處聽命於一個死人的話。不過還是首先想到大隊賀教導員,前幾天他又給我們開了一次會,在會上,一反常態,幾乎要跳起來,大聲喊叫著: 「我們就是要‘按既定方針辦’,告誡那些反動的傢伙,不要痴心妄想,我們的天是不會變的,對你們永遠是專政、專政再專政」!現在報上說,那是偽造的,不知 賀教導員又將給我們這些反動的傢伙做何解釋?
果然,從那以後,賀教導員沉默了很久,半年多的時間,再也未給我們開過會。其實也不能怪他,這本是一個歷史的轉折點,長期單方面的宣傳,誤導了許多人,使 他們的思想非常僵化,「聽毛主席的話,跟毛主席走」成了很多人,尤其是一些下級幹部的行動指南,這些人大都沒有自己的思想,也很少動腦筋去思考問題,只知 道照辦、執行。加之,此時報紙上力圖把「四人幫」和毛澤東徹底分開,甚至連毛澤東重用了「四人幫」這樣的事實都力圖迴避,依舊把毛當做完好無缺的領袖去頌 揚,一般幹部又怎能分辨得了?留在人們腦子裡思維方式,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扭轉過來。
總之,粉碎「四人幫」是我們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也是全國人民的大事,希望變和不希望變的人同時存在著。雖然多數犯人不關心國家大事,認為與勞改犯關係 不大,我卻認為,這是一個認識上的錯誤,國家的政策一旦有所變化,它給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帶來情況不等的變化,其變化總是好的方面居多吧。
一百零八
粉碎「四人幫」後,報紙上竟然出現了這樣的話語:「國民經濟臨近崩潰的邊緣」,我讀後大吃一驚,曾經估計,工農業生產的形勢不會好多少,但也沒有想到會糟 糕到這樣的程度。前一階段,無論報紙還是監獄當局,都說是形勢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眨眼之間壞到如此不可思議的地步,相去不啻天淵!真讓人有一種江山不可復識的感覺。
我們的人民雖然被欺哄慣了,但面對這麼大的落差,不能不引起人們的疑惑,思想上出現混亂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尤其是監獄領導,幾年來無論大 會小會,總是給我們講形勢大好,要我們認清形勢,對「文化大革命」不要持懷疑態度,現在,《人民日報》都那麼說了,該怎樣給犯人作解釋呢?只有把一切統統 歸在「四人幫」名下。
可是,誰也知道,「四人幫」曾經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重要成員,代表的是領袖。正因為這樣,一段時期以來,政治學習只佈置讀報,也 不進行討論了,幹部自然曉得,一旦討論開來,許多人會提出大量令人難解的問題,越扯越遠,簡直不好收場。
總之,這段時間裏,犯人們的思想極其活躍,無論學習時間,還是在工地上勞動,人們不停地議論著,明明是整個極左司令部的垮臺,卻還要想方設法地去維護毛澤 東,好像他與「四人幫」壓根兒就沒有任何瓜葛,人們不信啊!與此同時,不同背景的犯人,都喜歡用自己的觀點預測未來局勢的變化,也時不時與自己的前途挂 鉤。歷史犯,希望延續七五年釋放所有國民黨縣團級的做法,使他們早日獲得自由。
現行犯更期望實事求是地評價「文化大革命」,評價毛澤東,澄清運動中許多極 左的提法,還人們一個公道。因派性進來的多數人則疑慮重重,擔心大批老幹部復出,會翻「文化大革命」的案,對他們寫申訴不利。一般來講,因派性進來的人, 幾乎無人不寫申訴,他們普遍不認罪。
至於一般的刑事犯,偷盜、強姦、搶劫、殺人者,大都對形勢不大關心。正由於幾種情況同時存在,議論,甚至辯論成了司空 見慣的現象,幹部用監規紀律來制止,往往失去往日的威嚴。
極左司令部的徹底倒臺,使人們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一些犯禁的話也被說了出來。記的有一次,一 個姓馬的犯人和別人正談論他判刑後,妻子受到牽連的情況,以至於連工作也丟掉了,當時我也在場,因自己而禍及家庭,不少人都曾經歷過,大家頗有同感。
恰在這時,大隊賀教導員走了過來,警覺地問道:「你們在談論什麼事情啊」?人們正要散去,只聽姓馬的說:「我們說家屬受牽連的事情,我就是有些想不通,我犯罪 判了刑,為什么女人要受影響」?「那當然囉,因為她是罪犯的家屬嘛,理當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賀教導員肯定的語氣,讓姓馬的膽子頓時大了起來,「那麼, 請問教導員,江青犯了罪,她的家屬為啥不受牽連」?「她的家屬是誰呀,你怎麼知道不受牽連」?教導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竟入彀中。姓馬的犯人頗為得意地答 道:「江青的丈夫不是毛澤東嗎」?教導員一聽,馬上回過神來,用極其嚴肅的語氣反問道:「你怎麼能跟主席比,簡直是胡來」!姓馬的也不示弱,理直氣壯地辯 解道:「丈夫犯罪,妻子受牽連,你說應該,而女人犯罪,丈夫絲毫不受影響,世上沒有這個道理嘛」!教導員這才意識到姓馬的犯人是在故意耍笑他,狠狠瞪了一 眼,氣呼呼地走了。
像這類事情,幹部面對犯人的質問實在難以作答,他比犯人顧慮更多,一旦說漏嘴,影響更不好。而許多判了無期徒刑的犯人,顧慮反而小得 多,正如當地人常說的那句話,賣紅薯的丟了秤——就剩這一堆了,看著辦吧,別人也很難將其怎樣。
在事實面前,虛假的說教往往顯得蒼白無力。鑒於這種情況,一九七七年的上半年,監獄當局又召開一次規模較大的減刑大會。一則調動犯人的生產積極性,以便順 利完成任務,二則表明當前的形勢依然大好。「一打三反」運動中,和我同一時候判刑的「現行反革命」重刑犯,都由無期減為有期徒刑十八年,近兩三年判死緩 的,減成了無期徒刑,像侯來小、李墨林等人。歷史犯則全部未動,好像監獄當局也在等待著上面的政策。
對於這次減刑,大多數人依然無動於衷,它與人們原來的期望相差甚遠。自從粉碎「四人幫」後,我常常在思索,上面也正式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結束,國家走 上了正常的軌道,為糾正極左時期的弊病,應該大赦天下,怎麼連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這個國家,難道只懂得專政,就不會想到赦免嗎?尤其是那些歷史犯,已經 關押了二十幾年,人都老了,放出去讓他們和親人團聚,也是最起碼的人道主義,何必非要讓他們上花果山不可!(此地死了的犯人,大都埋在西面的山上,犯人們 戲稱那座山為花果山)據我所知,歷史上每一次改朝換代,受到新政權嚴厲制裁的總是執政的頭頭,下面的人,多數是吃誰家的飯,替誰家辦事,窮苦老百姓只能如 此,所以一般不予制裁。
眼前這些歷史犯們,被關了二十幾年,按說也差不多了吧,何必沒完沒了呢!至於我個人,還是以前的觀點,「階級鬥爭」不停止,絕不打 算回去。如果說,當初是有家難歸的話,如今已是無家可歸了,即使放我出去,一個人回到那個窮困的地方,連頓現成飯也吃不上,還不如在監獄裡呆著呢。
這些年,大多數時候,是渾渾噩噩地活過來的,每天忙於勞動,賺個肚兒圓就夠了,很少去想自己的將來。家庭出身注定了只有受罪的份兒,連做一個普通的公民資 格都沒有,還講什麼前途!作為被專政者,坐監獄也許是最好的去處。人常常有一種隨遇而安的懶惰習性,在一個地方呆得久了,即使日子過得並不舒坦,也不想挪 動。過去在村裡時所受的苦,時時浮上腦際,好容易離開了它,絕不想再吃回頭草。何況母親早已離開那個村,我總不能跟著她去吧。苟活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蹄 下,如蛄螻螞蟻一般,未被踩死就算幸運了,還敢奢望什麼前途!何況,人生的路已經過去了一半,也不是爭取前途的時候了。
一百零九
一年來,思想上不斷地波動著,往常平靜的日子被打亂了。人就是這樣,完全絕望的時候,心裏幾乎沒有什麼想法,而一旦有了點希望時,總在不停地思考著。粉碎 「四人幫」後,我曾熱切地盼望著政局有所變化,國家能夠放棄那套「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錯誤政策,一心一意搞建設。誰想,一段時間過後,非但沒有看到變化的 徵兆,反而出現了兩個「凡是」的說法。一個國家,當國民經濟「臨近崩潰的邊緣」的時候,仍然不思改弦更張,選擇新的道路,頑固地堅持走過去的老路,能有什 麼前途!的確使我大失所望。看來,國家要真正變革,還需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出來,撥亂反正,重整旗鼓。
二十多年來,極左的執政者干了許多令人失望的事情,把 國家糟蹋得不成樣子,急需要一位有膽有識的人出來加以糾正,首先敢於改弦易轍,打破諸多禁區,也就是說要有勇氣走一條新的路子。有一次,和雷小厚談到眼下 的形勢時,向他表述了我的這個想法,那時,他的一位同案者也在場,當即很不客氣批評了我,他說:「我看你真是屬於‘小個子’那一派的人,怎麼你的思想這樣 守舊?‘小個子’是兩次被打倒的人,都是毛主席親自點名的,能讓他出來嗎?我看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了」。
由此,我看到了事情的另一方面,長期的個人迷信,即 使在下層民眾中,人們對於毛依然崇拜的不得了。雷小厚的這位同案,大學畢業,竟然沒有自己的觀點,固然可悲,但卻向我們揭示了個人迷信的根深蒂固,國家要 變,不從思想上清楚這些障礙,恐怕難以奏效。極左司令部從組織上垮臺了,但要徹底清除暴政時期留下的遺毒,改變許多人的觀念,可能還是一項長期而艱鉅的任 務。
這年秋冬之際,終於傳來恢復鄧小平所有職務的消息,使我在失望之後,又看到了一絲希望。據當時的小道消息稱,鄧小平在七五年主持中央工作期間和江青爭吵得 很厲害,他要大刀闊斧地整頓,顯然是個敢於開拓局面的人物,加之他對「文化大革命」有著切膚之痛,相信一定會以完全不同於毛的做法去對待各項工作,逐漸拋 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錯誤路線。長期以來,無論黨務、行政、軍隊,他都是一個很有實力的人,雖然兩次被打倒,多數人並不相信他是有罪的人,特別是七五年 的全面整頓,贏得了國人的普遍讚揚,後來雖然又被打倒,反而博得了廣大群眾的同情,認為他是個干實事的人。
鄧小平的復出,對我個人而言,毫無疑問增長了幾分希望。我深信,他絕不會再在「階級鬥爭」的泥潭裡打轉轉了,國家也耽誤不起了,工作的重點必須盡快向經濟 建設轉移。只要不搞「階級鬥爭」,不對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進行人為的壓迫和欺凌,我還是想出去過自由的日子。這些年,所以死心塌地把監獄當家,以 勞改為業,是因為當年在農村嘗夠了被專政的苦頭。同是被專政的對象,前面說過,呆在監獄比呆在農村更為安全。
我開始萌發了提前出去的打算。這些年,繁重的體力勞動和環境的關係,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先是腰疼,差點未能展起來,後來雖有所好轉,但彎腰幹活,時間稍長 一些,仍然疼痛難當。近一年來,又發現腿部出了毛病,尤其在天陰時,兩條腿好像灌了涼水,冰得特別難受,幾次找過醫生,他們都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醫生 總是搖頭,回答說疼還好辦,內裡感覺冰涼卻是最沒有辦法的,屬於一種很不好治療的風濕症。自己最清楚這種病的根源。
自從入監後,大部分時間擔負著大件的鑄 造任務,偌大的鑄鐵砂箱,起模後的修型工作,身子老是緊貼著冰冷的砂箱,長年累月「拔」成了這樣。「拔」是我們山西的土話,和人們常說的把西瓜放在涼水裡 冰鎮一下的「拔」,有著相近的意思。為這種風濕病,我被折騰了兩年,也曾多次到醫務所看過,效果甚微。如今,當我看到一線希望時,儘管它還十分渺茫,想出 去的希望卻與日俱增。同時也產生了想離開造型組的念頭,調換個環境,一則使身體素質能有所提高,二則還想學些實用的離開公家也能行的技術,以後一旦出去借 以維持生計。首先想去模型組做木模,學一手過硬的木匠本領,我把自己的這一想法向中隊長講了,請求在適當的時候給以照顧。
隊長聽過我的陳述,當即表態:「你的想法可以考慮,但現在不能,零件組不能離開你,自從你擔任組長後,造了那麼多大件都未出過廢品,中隊主要考慮,怕生產 上出問題。」我當即向他介紹了近二年來對侯來小等人的培訓,他們都能看懂圖紙,獨立操作。雖然,在這之前,每次匯報生產時,我都要提到這幾個人,說他們干 得很好,但隊長似乎並未當回事。今日再次介紹,他仍然將信將疑,末了,對我說:「你先別急,有條件的話,會給你調整一下工種,這幾年你幹得還不錯,該照顧 的時候,政府會考慮的」。
和隊長的談話,只是打個招呼,眼下還很難變成現實。他們都有一個很不符合實際的看法,誤認為零件組離了我不行。其實,我和許多老犯人的做法截然相反,並不 像他們那樣,學到一點技術不傳授別人,藉以保住自己犯人組長的「位子」。兩年來,我是全力以赴把自己所會的技術教給他們,從不把侯來小、高聖、李墨林等人 當作我的組員,而是當作夥伴、兄弟。隊裡有些人說我專搞「一團和氣」,的確如此,當初所以接受這個組長,就是想給自己和弟兄們營造一個「一團和氣」的小環 境,彼此之間嘻嘻哈哈,敢說敢笑,大家在受難之時,互相幫助,遇有苦悶,能有個發泄和安慰的地方。其次,在技術方面,教會他們,我不也省事了嗎?
快到年底的時候,大概也就是十二月初,大隊長把我叫到工地辦公室,當即宣布,大隊決定調我到公務組擔任統計和會計的工作,接替即將刑滿釋放的柯鈞毅。當時 毫無思想準備,馬上報告大隊長:「我從未乾過這方面的工作,恐怕……」未等我說完,他就打斷了我的話:「你在外面不是也沒幹過鑄造麼,會計也可以學嘛」! 這次調動如此突然,是我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