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什麼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這是我在一本書開頭寫的第一句話。這是我從三年自然災害中得出來的親身體會,也是對中國幾千年歷史最原始的認識。
一個人對飢餓的態度與理解,關乎他對政治與社會的理解,甚至整個的人生哲學。在70年代末,我發自內心地擁護和報導包產到戶;後來又不同意把產權改革搞到土地上去,這種態度和宣傳報導立場,來自人生體驗。
1960 年春天,是我們對飢餓體會最深的時候。1959年9月,吃食堂過後接著是秋收減產,勉強把春節熬過去,到了三月裡柳樹飄絮的時候,家家戶戶斷了糧。上學剛剛兩年的我,中午放學回來,太陽在上頭一照,頭暈眼花,走路搖搖晃晃的。角頭街木橋是用兩塊板鋪起來的,很窄。我走到中間腿肚子打顫,看到河裡的水,心發慌,頭皮發麻,嚇得蹲了下來。與同學們相互攙扶著才敢過橋。過了橋,腳步便拖不動了。過了五、六年,我看到浩然的小說《艷陽天》中有一句:「餓得連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動了」,我很佩服浩然的這句話,覺得他瞭解農村。那時候,我們便是看著自己在太陽下的影子,走不動了,看著,看著,眼就花了。
從建湖過來有個鄉親叫和尚頭的,有一天在街南頭路邊倒下了。他是走路咚咚響的人,回老家數月不見,這個高大的男人掛著一臉的皮,嚇得別人不敢靠近他。他癱坐在地上哀求說:「大爸大媽啊,有一口米湯喝,我就能回家了…… 」有人問,「你不是剛從家裡來嗎?回去幹什麼呀,」他回答說,沒想到天下都是沒飯吃的地方。在死就死在家裡呀。」大家默默地看著他走了,不久聽說和尚頭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死得無聲無息,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
我家糧食沒有了,吃了幾個月的胡蘿蔔纓子。到了三月,胡蘿蔔纓子也吃完了。野菜成了每頓飯的主食。薺菜、徐徐菜、馬薺菜……每天是一鍋綠水,光撈野菜撈不出米來。有一天,幾種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蠻好的。趁著高興,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被風一吹,肚裡很難受,倒海翻江了,哇的一聲吐了,全是綠綠的野菜水。
當時我只有8歲,老姨比我大6歲,堂姐桂英比我大兩歲,她們領著我到河西邊挑野菜。看我吐了,老姨便幫我擦嘴,用水濕了濕毛巾,放在我的腦門上,說歇一會就好了。老姨又挑野菜去了,讓我在地上躺一會兒。可家裡下頓還等著野菜,也不能回去。挖野菜時要不斷的尋找,為了節省力氣,便跪在地上用膝蓋往前挪。頭上的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實在因為虛弱,加太陽在頂上晒著,挑了一會野菜,眼睛發花了,直冒金星,一閃一閃的,腿發軟,連溝也邁不過去了。我扶著南邊的堤,站不住,竟倒下了,這是餓昏了。等我醒來時,已是太陽落山了。起風了,天涼涼的,只聽見肚裡嘰嘰的響。老姨還在近處挑野菜哩,我們把野菜合到一起,桂英背著籃子,老姨攙著我,回家了。老姨說我暈過去了,在地上睡了一覺。母親聽了,趕快把給四弟的粥舀一口,我喝下米湯,甜津津的,馬上便有了精神,我又出去玩了。
三弟那時候三歲,嚥不下野菜,整天歪著頭,無精打采。吃野菜多了,拉屎不出來,一拉屎,肛門就疼,見了野菜不敢吃。四弟才一歲,沒有奶水,每天給他一點大米粥,那是全家人的口糧餘下的。餵完四弟,母親用指頭刮刮罐底,讓三弟舔舔指頭上那點米漿。
太陽一出來,白茫茫的一片鹽鹼,像下了雪似的,最多的野菜是鹽蒿子。鹽蒿子耐鹽耐鹼,鹼很重,可它還是碧綠的。只有鹼太重的地方,鹽蒿子長成紫色的,那種鹽蒿子太老,不能吃。在那些日子,便在跑很遠的地方去採。鹽蒿頭採光了,便採鹽精子,也就是鹽蒿子種子,曬乾揚淨後磨成面,摻在野菜裡吃。後來野菜越來越多,薺菜、曲曲菜、馬齒莧都長起來了。
那時候,我深深體會飢餓的感覺。飢餓使人心慌,腿軟,冒虛汗,手腳顫抖。而長期的飢餓並沒有銳利的痛感,那是種慢性的虛脫。胃裡沒有食物,大腦被停止了供給,麻木了。這時對外界不再感興趣,也沒有慾望了。將要餓死的人知道,老師教的共產主義接班人、社會主義新農村,這時什麼也不敢想了,只要能活下去,吃飽飯,那便是天堂了,能飽飽地吃一頓白米飯那便是「共產主義」了。
災荒那年的麥收時節,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那麼多人拾麥穗,麥草尖上只有一粒麥,我們也捨不得丟掉。這時候聞到新麥的氣息,大腦中便有種大難獲救的感覺。
在飢餓中生活過來的人,觀察與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變化。餓怕了的人,是太懂得道理了,能吃飽飯,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後來我覺得什麼都可以改革,就是一家一塊田這一點不能改,有一塊田就餓不死人,沒有田地靠什麼養活人呢?國家這麼大,聰明人很多,點子很多,也有不少餿主意,當家的人首先要考慮一條,人人有飯吃,然後再想其它事。這「主義」,那「主義」,吃飽飯是最好的「主義」。這一條如果站不住腳,很多人就可能造反,這種造反肯定是有理的。
来源:凱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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