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十陵
昨天,我忽然理解了,什麼是荒原。
成都東郊,有一個叫十陵的地方。這裡坐落著許多明代的蜀王陵墓。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遊玩,墓上饗殿的大門卻緊鎖著。大門邊寫著守墓人的電話號碼。從饗殿大門的破舊程度看,似乎來參觀古墓的人並不多。打通了守墓人的電話,守墓的人說:「停電,不能參觀」。我只好在這樹木叢生的墓園裡閑逛。墓園的門外,我驚異地發現竟是一片巨大的被鐵絲網隔開的荒野,荒野中的低窪處,有一片澄淨的湖泊,除了幾隻水鳥翱翔其間,見不到人活動的痕跡。湖岸邊,是一帶高地。高地上生滿了低矮的野樹。一抹青黛色的龍泉山影惆悵地隱現於那樹叢之間,令人遐想不已。我一時間興奮起來,想不到,在成都這樣的大城市的邊上,也能找到這樣一片空曠而荒涼的地方、足以讓那些抱有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式的藝術趣味的電影導演到這裡來找到他們所需要的鏡頭!
一個攝影愛好者正翻過鐵絲網,意欲朝那一片湖泊走去,忽然被遠處什麼人制止住了,遠處那人估計是這片荒原的管理者。攝影愛好者只好退了回來。我問他這湖叫什麼,為什麼過去沒有聽說過。他說,這湖叫「青龍湖」,是近年開挖的。明清的時候,這裡有湖,後來淤塞,成了農田。這一代06年以前,這裡還住著許多客家人的農戶,由於政府要打造青龍湖景區,農戶被遷走了。自06年以來,這片地域就這麼荒廢著。本來,這湖邊將賣出一些地修別墅、以作為維護景區的資金來源,但後來這事沒成。
這時,又走過來幾個遊客。一個遊客告訴我,這附近還有一個「朱家祠堂」,值得一看。於是,我決定去找找那個地方。我聽見另兩個遊客正和那位攝影愛好者聊著農民不滿拆遷的事。本想湊上去聽聽,但強烈的尋訪朱家祠堂的願望牽引著我離開了這裡。
騎著摩托車,我來到蜀王墓不遠處的另一處古墓。這裡是一處被圍牆圍起來的王妃墓。這裡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墓室敞開著,石門上寫著「參觀2元」的字樣。我下到幽深的墓道盡頭,黑黝黝的墓室展現在我眼前。墓室裡積滿了水,我不敢貿然涉水進入,只好退出。逛了一會兒,守墓人夫婦回到這裡。他們告訴我這附近還有一處太監的墓群,我讓女守墓人帶我去看。女守墓人告訴我,這些太監墓本不在這裡,是從各處遷來的。果然,這些太監墓被修葺成兩排平方式的建築。材料是原來的,內部結構被復原了,但外觀形制已然不再是墳墓的形制。這裡的雜草有一人多高,顯然來參觀的人很少。很多古墓的石材磚材堆放在草叢裡,顯然沒有來得及修葺。在中午熾烈的陽光下,我一一鑽進了這些古墓的狹窄的墓室,或許是由於這些古墓都是重建的緣故,我已經難以體會古人詩中「幽室一以閉,千年不復朝」的意境了。
從太監墓出來,我向守墓人打聽朱家祠堂。她告訴我,朱家祠堂就在附近,但已經封閉,不讓參觀了。並且,據說它將被拆掉遷建他處。我嘆了口氣,說:「何必遷建,搬遷一次,就損壞一次」。
我仍然決定去找一找這個朱家祠堂。我沿著土路,騎著摩托車繼續著我的探尋。很快,土路走到了盡頭。一道鐵絲網門擋住了通往另一區域的路。好在鐵絲網門並沒有鎖,我沿著門裡的小路探尋下去。路很窄,彎彎曲曲地通向未知的地方。兩旁是茂密的樹叢與雜草,除了鳥鳴與蟬噪,聽不到別的聲音,更看不到一個人影。我旋即拐上了一條寬一點的土路,並加快了速度。我的摩托車飛速地奔馳在曠野中,和風迎面吹來,真是暢快極了。摩托車開了很久,還沒有走到荒野的盡頭的意思,也沒有看見一個人、一畝農田。忽然,一絲莫名的恐懼忽然浮上心來,我又加快了速度,上一個坡的時候,一個沒穩住,摩托車倒向了一邊。幸好我沒有摔著,起來繼續開摩托。我終於來到另一個被鐵絲網封住的出口,一個看守亭裡有一個人,看見我,厲聲喝道:「你咋進來的?」我說我閑逛逛進來的,並向他打聽去洛帶鎮的路,他見我並無別的意圖,便不再追究了。
出了這一片廣闊的荒原,我還是沒有找到那個朱家祠堂。
在大城市的邊上,見識了這麼一大片荒原,真叫人既感意外,又復驚喜,轉而卻生出許多隱隱的憂慮來。荒原誠然很美,可當這美不再與人的生活相關聯、不再與它固有的主人———農民相關聯,則難免不顯得妖妄和不祥。
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中國人幾千年來的思維方式與價值取向,和農耕是密不可分的。儒家講仁義禮智信。就拿「信」來說吧,人為什麼一定要守信呢?因為對於耕作的人而言,天時是守信的。土地是守信的。人不守天時與土地的「信」,則土地的收成就會背叛人。「信」脫離了天時與土地,就如無源之水,是很難以用它來要求人的。土地對於農民而言,絕不僅僅只是生產資料那麼簡單。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鄉土中國倫理秩序的一部分,也是中國農民靈魂的一部分。然而今天,基於一種「跨越式發展」與「城鄉一體化」的政策思路,農民大規模地被迫和他們的土地分開了。農民失去了其世世代代的身份,而成為了城市產業大軍中的一員。然而,這將意味著什麼呢?
有一個極端的例子似乎具有某種象徵的意義:一個村子因開礦被嚴重污染了。村民經過抗爭得到了礦主每戶給「原始股」的補償。「原始股」飛漲,村民由農民一躍而為百萬富翁。在這場農民身份的轉換中,農民一開始似乎得到了實惠,然而,此後一系列的悲劇降臨在這些農民的頭上。他們中很多人因酗酒、飆車或各種原因死於非命。為什麼呢?因為,當他們失去農民的身份時,他們同時失去的,還有與土地聯繫在一起的道德倫理與心理秩序,而這種失去,足以要他們的命。
儘管大多數失地農民的命運並不像上述村子那樣富有戲劇性。他們中運氣好一點的,可以在讓他們失去土地的城市化進程中得到幾套住房,並靠著出租而過上較之城市無產者好一點的生活;而運氣不好的,則淪入到城市無產者的隊伍中、將自己的命運交在城市就業率的手上。也就是說,他們不再向土地要飯吃,而是向社會要飯吃了。可問題是:要是社會有朝一日因重大的經濟危機而不能給他們一碗飯吃了,又怎麼辦呢?
一個農民工對我說:他們其實更願意種地,或偶爾打一下工。因為種地心裏更踏實。但土地被佔了,他們只有打工一條路了,只好忍受許多不平的對待。對此,他們只好抱著活一天算一天的想法。我問他萬一連工都打不成了怎麼辦,他說:只好鋌而走險了。國家制定相關政策的主觀意圖似乎是為了「打破城鄉二元結構」,給農民帶來好處。並且讓「流轉」出來的土地產生更大的價值。但脫離了土地對農民的長遠未來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流轉」出來的土地所產生更大的價值到頭來都歸了誰、最廣大的農民是不是因此受益?卻似乎是一個被有意迴避的問題。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曾說:「誰讓農民失去土地,誰就要承擔農民起義的風險」。這話可謂振聾發聵。且不說古今中外慘痛的歷史經驗,近來涉及土地問題所引發的憤怒情緒以及非「和諧」事件不正在與日俱增並嚴重地考驗著我們社會的穩定嗎?
在英文裡,「文化」(Culture)一詞,帶有耕作的意思。耕作,不僅僅是一種生產方式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文化」的問題。人是生活於「文化」中的動物。當人生活於其中的文化/心理環境遭到了破壞,則人存在的基礎必然會遭到莫大的侵害,人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憤怒。當這種憤怒積聚到一定的程度時,就會醞釀出巨大的社會隱患。許多幹部不明白,為什麼政策一貫優待少數民族、並為之投入了大量的財力,而換來的確是少數民族對漢人的仇視。其實其中的道理不難理解——— 「跨越式發展」雖然給他們帶來了經濟上的好處,卻極大地傷害了他們的文化/心理結構。而這種傷害,甚至比肉體的消滅更加地致命!
站在成都邊上這片美麗的荒原上,我看到的是一個破碎的世界、一個各種元素不相連屬的世界、一個正在暗中滋生出敵對情緒的世界。據說,成都市要「打造田園城市」,有太多這樣大面積的土地在被圈佔,有太多的農民正在失去他們與土地的祖祖輩輩的聯繫。我不禁要問:一個和農民無關、與農業無關的「田園城市」、它到底是誰的「田園城市」?它存在的理由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