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人朱孝天在他自己的微博上發表的以中國為「祖國」那段文字引起餘波蕩漾。之後中國媒體以〈臺藝人朱孝天再談「祖國論」:我寫的是鄉愁〉為題,幫忙型塑一個「鄉愁」的朱孝天。因為他「小時候在臺灣被叫外省人,在新加坡唸書時被叫臺灣仔,在美國我是Chinese,在內地變成台胞。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可以知道我究竟屬於哪……我寫的不是政治,我寫的,是我的鄉愁……」
朱孝天一再強調他的不政治。本來中國不等於中共,文化的中國和政治的中國是兩回事。但是他用「鄉愁」解釋他的「祖國」認同,筆者實在對不上號。
不管怎麼說,中國的鄉愁應該還給那些少小離家的老兵,而不是出生並成長於臺灣的朱孝天。詩人餘光中的〈鄉愁〉不多不少地把這些因為戰亂而飽受親人分散之苦的遊子心情說了個透。他們在臺灣被稱為外省人,在返鄉之後被稱為台胞,那才真是五味雜陳。
在臺灣這塊土地上,不同的族群共同生存著,認同的問題很敏感,也很難彼此說服。朱孝天無意間站上火線,引出的是我們對臺灣前景的懸念。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麼?除了祈問上蒼,或許可以參考奧地利的歷史。
德國人?奧地利人?
在歷史上奧地利曾先後被古羅馬人、匈奴人、倫巴第人、東哥德人、巴伐利亞人和法蘭克人佔據,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然後哈布斯堡家族的神聖羅馬帝國(全稱為德意志民族神聖羅馬帝國)統治了奧地利。直到1806年在拿破崙的壓力下,神聖羅馬帝國解體,奧地利帝國成立。1867年,奧地利帝國又改為奧匈帝國。直到今日,奧地利人大多信仰天主教。
而源於條頓騎士團的普魯士王國,向來不承認教廷的實際宗主權,甚至曾迫使移民到普魯士的德意志人、波蘭人、立陶宛人皈依基督教。16世紀後,普魯士人同化於德意志等民族,普魯士語融入德語裡逐漸消失。1862年,鐵血宰相俾斯麥策劃統一運動,高舉德意志民族的大旗,誘發普奧戰爭。當時大部分德意志邦國都支持奧地利,把普魯士當作侵略者。鐵血宰相的統一行動最後宣告失敗。
1871年普魯士建立德意志帝國,自稱為第二帝國(奉神聖羅馬帝國為第一帝國),繼續與奧地利競爭德意志邦國的領導權。
但德意志邦國一直沒有統一,四十年後奧匈帝國更徹底分裂。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後,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宣布獨立,部分領土被分割給義大利、波蘭、羅馬尼亞和塞爾維亞。奧地利和盟軍的和解協議裡規定,奧地利不許並入德意志帝國,也不許稱自己為「德意志奧地利」。
直到1933年納粹黨人徹底取得德意志帝國的控制權並將帝國改稱為「第三帝國」之後,併吞奧地利的行動隨之展開。儘管奧地利人講德語,但和德意志帝國的德語不盡相同,更遑論在信仰與政治認同上的差異。可是在「德意志」民族的統一大旗底下,這些差異都被抹去。
奧運會後的「回歸祖國」熱
奧地利終究在1938年被納粹德國併吞。在這之前的幾年間,奧地利有許多納粹與非納粹的「重返帝國」運動支持者。納粹德國並且提供奧地利「國家社會黨」各種資源,以便奪取政權。1936年柏林奧運讓納粹的勢力如日中天,「重返帝國」運動的支持者更加認同納粹。奧地利人對「祖國」的認識是分裂的。
當時奧地利總理柯特.席尼格極力想維持奧地利的獨立,並且試圖舉行全民投票來取得民意基礎。但是納粹所支持的奧地利國家社會黨在公民投票前,發動了精心策劃的政變,公民投票隨即被取消,德國部隊進入奧地利,遂行了「回歸祖國」行動──Anschluss(德語:「連接」的意思)。
在併吞行動之後,原本阻撓公投的納粹反而舉辦了公投,並且得到了高達99.73%的選票支持。沒有發生任何戰鬥,也沒有當年那場公投的真相。奧地利就這麼被「回歸祖國」了。
這段歷史看似複雜,但只要重溫一次《真善美》這部經典的歌舞片,就能夠輕鬆地理解奧地利人當年的認同掙扎。片中身為軍官的男主角為什麼在納粹黨人許以高位重利的情況下要冒死帶著家人逃亡?為何最後在劇院裡,奧地利國歌成為禁忌?為何這位奧國軍官女兒的男朋友認同自己是「德國人」而不是「奧地利人」?
臺版的《真善美》真實演出中
2008中共辦完北京奧運。一樣的問題出現在現在的臺灣。中共的勢力逐步進入臺灣的媒體、商界與政界左右著輿論。有人促統,有人促獨;有人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有人認為自己是「臺灣人」;有人把中國當成「祖國」,有人只想維持自己的獨立;有人想要舉行全民公投,有人力阻全民公投。國旗、國歌與國號在某些場合全都成了禁忌。
臺版的《真善美》正在臺灣真實演出。選擇獨立的臺灣人最後是否也要和奧地利人一樣冒死出逃?目前仍是懸念……太陽底下果然無鮮事?
不過,到目前為止臺灣還沒有出現當年奧地利曾經出現的那一號人物──已故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1931∼1989)。托馬斯是奧地利最具爭議的作家,一生以批判奧地利為業。他曾被德國國際筆會先後兩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擁有卓然的文學成就。
托馬斯憎恨虛假、偽善與怯懦的沉默。他一生中致力於寫作與演講,批判奧地利人在納粹時期的沉默、後納粹時期的持續沉默,以及納粹結束後對過去所作所為的沉默。甚至對於奧地人引以為傲的音樂,都被托馬斯認定為奧地利人精神思想不自由之下,自娛自樂的產物。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托馬斯都是「不愛國」的,他甚至在遺囑裡面聲明,即使在他死後,他的作品絕對不許在奧地利出版。但縱然他如此對待他的「祖國」,奧地利人仍然認為他是奧地利二戰之後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1986年托馬斯獲得奧地利國家文學獎。他的致詞以「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開始,當他接著說:「國家注定是一個不斷走向崩潰的東西,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坐不住的奧國文化部長與文化界聞人離席奔逃。
這個被罵「不愛國」的作家在1987年再次獲得安東維爾甘斯獎,但有了前車之鑒,主辦單位不敢舉行儀式頒獎,而是選擇直接把獎金和證書寄給托馬斯了事。
臺版的沉默
筆者相信臺灣終究會出現一位托馬斯.伯恩哈德。因為對於中共在人權上的斑斑劣跡,臺灣的政界是沉默的,臺灣的媒體是沉默的。在追求經濟利益的大旗下,甚至在舉辦大型國際活動時,臺灣甚至可以把國旗與國名遮蓋掩去。還有什麼不能妥協?
最近臺灣一個談話性節目主持人譏評高雄市長陳菊,指她在舉辦世運之前登陸中國受到中共的貴賓禮遇,當時她迴避臺灣獨立與中國人權的議題。但世運舉辦之後她仍然播放熱比婭的電影並且迎來達賴喇嘛。
主持人拿陳菊為題,的確指出臺版沉默的核心,但問題不在陳菊的兩手策略。與當年奧地利的獨立派相比,臺版的獨立派可以「有條件妥協」。為了高雄的世運所以可以有條件妥協,為了高雄的觀光業一樣可以有條件妥協。(變更熱比婭記錄片播映的時間與地點)
托馬斯說:「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祖國與鄉愁、獨立與統一、經濟利益與國際活動,一切都是可笑的。「國家注定是一個不斷走向崩潰的東西,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從第一帝國到第三帝國,從元明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注定要崩潰的東西。在權勢與利益面前,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
托馬斯認為︰「只有真正獨立的人,才能從根本上做到真正把書寫好。」他不依附於「祖國」,不媚俗,不屈服於利益權勢──他,不愛國。只有這樣的徹底獨立,才能拿掉面具,說自己的真心話吧!然而托馬斯是鳳毛麟角,歷經戰亂苦難與盟軍託管,奧地利也才出現一位托馬斯.伯恩哈德。臺灣呢?
當妥協被包裝為「務實」,沉默被包裝為「不政治」,我們也就難以成為托馬斯所說的真正獨立的人。至於石修這篇文章寫的是祖國?是鄉愁?還是政治?都不是,石修寫的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