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間的某一天,畫家華岩(yan)在杭州的書齋「講聲書舍」中畫了一幅畫,畫的是梧桐樹掩映之下的一座書塾:教書先生正趴在講台上呼呼大睡,讀書的孩童則在教室裡鬧翻了天,有的戴上面具,揮舞著先生的戒尺;有的從院子裡摘了一朵花,正準備插在先生頭巾裡。可憐這位先生,儘管夢裡自有顏如玉,卻渾然不覺弟子們的膽大妄為。
「揚州八怪」之一,華岩因為常常把世俗主題與文人雅趣巧妙融合而頗為時人欣賞,他的這幅《桐屋鬧學圖》同樣如此。畫家在畫上題詩一首:「隱幾酣然正晝眠,頑童遊戲擅當前。孝先便腹思經事,繼起於今有後賢。」「孝先便腹」講的是東漢人邊韶的故事。《後漢書》記載,邊韶字孝先,以文學知名,教授學生數百人。
他曾在白天和衣而睡,弟子私下嘲諷說:「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邊韶從睡夢中驚醒,立即應對到:「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可見,華岩所畫的,其實是歷史人物邊韶的故事。
我們不知道此畫究竟是為何人所作,慵懶而滿腹經綸的邊韶,正適合送給清代那些為功名而努力的江南文士,題詩中「繼起於今有後賢」一句正說明瞭受畫人也是一位與邊韶一樣的苦讀詩書、連夢中都在想著經書的文士。畫中的教書先生邊韶正在大桐樹陰下午睡,這個主題又與表現文人在樹下午睡的「桐蔭高士」相吻合,益發襯托出畫面的文人主題。不過,華岩更高妙之處在於,他將之與「村童鬧學」這個世俗的題材混融在一起,為歷史故事添加了幽默與喜慶的大眾情趣。
「村童鬧學」是繪畫史中一個流行的畫題,一直到晚清,我們都能夠在天津楊柳青年畫中大量看到。此外,明末蘇州畫家張宏在1638年畫有一幅《雜技遊戲圖》長卷,描繪市井之中各種雜耍賣藝的行當,其中就有「鬧學堂」一段。更早的「村童鬧學」則可以追溯到張宏的蘇州前輩仇英。
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套明代仇英《摹宋人畫冊》,是16世紀中期仇英為富商收藏家項元汴所作。其中一幅正是「村童鬧學圖」。仇英的畫是20餘厘米見方的小斗方,描繪了茅草房中的一個學堂,老師伏在講台上睡覺,學生開始在教室與院子裡大鬧天宮,比華岩與張宏的構圖更加複雜。
將仇英、張宏與華岩的「村童鬧學」放在一起,觀者立即就能看出其中的相似性。畫面都著力烘托「鬧」,都是以伏在講台上睡午覺的教書先生為中心,而且都是把先生放在畫面的左邊。學生都在偷偷拿熟睡的師傅開涮,或者摘頭巾,或者簪花,或者給老師畫鬼臉。動靜之中,睡得不省人事的老師與為所欲為的學生形成強烈的對比,而在二者之間起著過渡作用的,是一位好學生的形象。
三位畫家都在畫中描繪了一位端坐在書桌前用功的好學生。在仇英的畫中,這位模範生身穿紅衫,手拿毛筆,不以為然地扭頭看著鬧學的同學,桌上的描紅本上端端正正寫著一行字「上大人孔乙己」,這是唐代以來開始盛行的童蒙讀物的起始句。華岩畫中的模範生也很容易找到,畫家用兩棵梧桐樹將他標示出來。
「村童鬧學」這個畫題,人們一直是把它當作富有吉祥含義的年畫,或是反映現實生活的風俗畫。最早對這個畫題進行研究的是沈從文先生,他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就專門對仇英的《摹宋人村童鬧學圖》進行過考察,只不過他當時把仇英的摹本當成了宋人的原本。沈從文將這幅畫視作「描寫當前社會風俗人事,用平民生活作為對象的作品」,是「社會現實題材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