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車」裡的安居夢
河南人馮增和火爆的房地產市場毫無聯繫。他從不走進房地產中介所,也不討論「國五條」、「國十條」這些房地產政策。當夜晚來臨,他躺在一輛破舊的中巴車裡,忍受著鄭州市公路旁超載貨車發出的噪音,哄著小兒子入睡。腦中想的也只是在車窗上再墊上幾塊厚海綿,或者買個防噪耳塞,而不考慮搬進不遠處正拔地而起的每平方米3000元的經濟適用房。
他改造成居所的這輛破舊中巴車,如今已經在網際網路上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史上最牛房車」,並被當成房價高企年代的一個另類標本。有網友發出「買房不如住車,免稅,永久產權」的呼喊。
本報記者近日對這個被人津津樂道的寒酸住宅進行探訪時,這名37歲的父親、丈夫和一家之主常重重地嘆氣。他與大多數掙紮在城市裡的人一樣,只是希望讓一家五口人有個睡覺的地方。
在這個城市裡,屬於我們全家人自己的房子誕生了
馮增的汽車修理鋪位於河南鄭州市東三環邊緣的一條公路旁。這個地方在鄭州地圖上還沒有具體標記。馮增說,鄭州發展太快了,繪製地圖的速度趕不上城市擴張的速度。
房地產業可以為這種擴張速度提供佐證。今年上半年,許多房地產公司相繼到鄭州買地。6月4日,萬達集團以底價2.9063億元、每畝209.07萬元的價格,將一塊近140畝的土地收入囊中。此前,華潤集團花費50億元,拿下了一塊黃金地段。
相比之下,這輛花6000元買下的中巴車並不需要佔用金貴的土地,它在馮增的汽修鋪門前靜臥了4年,幾乎毫無變化。
走近掛著豫G33425牌照的車前,藍白兩色的車身已滿是斑駁;輪轂生了鏽,雨刷早已脫落,後視鏡被摘下來,成了妻子劉宗英和兩個女兒的梳妝鏡。
為了接入一個二手空調的通風管,馮增將一塊玻璃砸掉,用幾層報紙糊上。最外面的報紙是年初《大河報》的地產廣告。從車外看去,「豪宅」兩個字非常顯眼,與車的外貌並不協調。馮增說,隨便抄起一張報紙就是賣房廣告,想不用都不行。
汽修部門前是寬闊的馬路,往返河南、山西的大型車輛晝夜不停,揚起的灰塵讓中巴車看起來灰頭土臉。
車廂後半部分被並排擺放的兩張床佔據,是馮增按照尺寸專門焊制的,妻子劉宗英帶著3個孩子擠在上面。床頭是「客廳」,家人吃飯和孩子學習都在那裡。放置的三角鐵電視桌是3個孩子的書桌。
4年來,孩子個頭越長越高,馮增就給書桌的4條腿續上新的廢舊三角鐵接著用。廳前擺放的10寸小彩電,是淘來的二手貨,接了幾次天線,都被雨淋壞了。
屬於馮增的空間是前面的駕駛室,小單間沒裝空調,一到夏天,馮增便在鋪子裡打個地鋪睡覺。
「房車」沒什麼大毛病,但因為年久失修,上車的台階處漏了個大洞,有回小兒子馮佳明在車裡蹦蹬,一腳踩空摔了個倒栽蔥,把夫妻倆嚇了個夠嗆。
今年8月,這輛「房車」的照片被傳上網,因其簡陋,被很多網友稱為「有車有房一族的最心酸解讀」。對於這個形容,馮增搓了搓滿是機油的雙手,呵呵一樂:「城市人條件太好了,其實我在鄭州換了多少次窩了,就這個還像個家。」
1987年,15歲的馮增背著一床棉被從淮陽老家來鄭州當學徒,住的是群租房,牆壁都是石灰板,冬天的時候一起床,「渾身能結一層冰」。
1998年,馮增結了婚,帶著妻子在鄭州開鋪子,那是他頭一次租單間,7平方米的小屋,就有一張掉角的舊床,舊床還要當桌子用,又要當椅子用。
2003 年,因為拆遷,馮增夫婦被迫在中州大道的一條公路旁重新租房,這回趕上了「好運氣」,他們租到了一間帶著地下室的鋪子,30多平方米的地下室,又涼快又寬敞,夫妻倆甚至可以帶著大女兒玩跳房子。但好景不長,次年春天,由於綠化帶改造,他們又要搬家了。他們找到一個城中村,每月200元,不帶窗戶。那年夏天,2歲大的馮佳明差點沒熱死在屋裡,醫生直說「危險危險」。
過一年,又是拆遷。開發商還是兩年前那個,據說是為了擴充小區。那時已小有積蓄的夫妻倆租到了現在的大鋪子。為了省點租金,馮增在鋪子裡裝了個高架床,就算「商住兩用」了。
妻子劉宗英至今還埋怨,夏天鋪子里特別熱,胳膊能被蚊子「咬粗一圈」。因為蚊子多,大個兒的蜘蛛也多,高架床靠近房頂,一夜的時間,十幾個蜘蛛網就能從枕頭邊直排到房頂上。
一次偶然的機會,馮增躺在朋友的大貨車前座休息,覺得弄個「房車」沒準挺舒服的,還不怕「拆遷搬家」。便靈機一動,花了6000多元,買下這輛二手車。
當時,有朋友提醒,花這麼多錢不如租房呢。每到這會兒,一向老實的馮增便會驕傲地解釋道,「這你就不懂了,現在這輛車,光賣鐵也能一分錢不虧,建樓得用鋼筋吧,這樓市,鋼鐵准漲價。」
搬進車裡那天,劉宗英特意從舊貨市場買來了維尼熊圖案的布單子鋪在床上,還特意提醒幾個小孩「要注意車上衛生」,很少喝酒的馮增一氣喝了兩瓶金燕麥啤酒。
上初中的大女兒則偷偷地在當天的日記裡寫道:「在這個城市裡,屬於我們全家人自己的‘房子’誕生了。」
想過買房,只是到後來就不敢再想了
住在這輛讓他們「滿意」的車裡,有人曾追問劉宗英到底想不想有一套城裡的房子。她低著頭,輕聲連說了幾個不在乎。沉默半晌,她又突然抬起頭,嘆氣說:「說不在乎是假的。」
要知道,1996年夏天,馮增在老家的大瓦房裡娶回劉宗英那天,曾對新媳婦表態,將來咱一定在鄭州買套房。
劉宗英說,馮增人老實,做事特別軸,說到的事都要做到,唯獨這件事,他再也沒提過。她覺得他想過買房,「只是到後來就不敢再想了」。
1998年,夫妻倆來到鄭州創業,馮增騎著自行車,帶著工具箱去給人修車。為了幫丈夫幹活,劉宗英只有深色的衣服,連條裙子都沒買過。一個月兩人也吃不上幾頓熱菜,幾乎都靠咸菜饅頭過活。
不過,每天幹活干累了,兩人就靠在擋泥板上算今天的收入,有時算著算著都能樂出來。在老家種地的時候,一年只能掙750元錢,到鄭州第一年,倆人就賺了3000元。
馮增並不知道,正是在那一年,鄭州市開始了住宅商品化改革。
之後的日子,夫妻倆越干越順,很快就開了自己的修理鋪。馮增技術好,人也實在。時間久了,在那條街上,馮增的「友誼汽修」算是小有名氣。到2005年的時候,一年的淨利潤已經能有5萬多元,馮增甚至還花6000多元購買了一輛二手叉車,為店舖添了一份收入。
但是,像許多勤勞而辛苦地在城市打拼的人一樣,他們「一年掙得比一年多,但離房子一年比一年遠」。在劉宗英的記憶裡,房價幾乎是踩著他們的肩膀漲上去的。
2000 年初,劉宗英推著自行車去採購配件,路過一家正在開發的樓盤。一個售樓小姐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上來,拿著一張每平方米800元的樓盤的宣傳單,一路追著劉宗英推銷。實在推脫不過,劉宗英只能停下車,一五一十地告訴售樓小姐:「我也是從鄉下來打工的,現在還買不起房。」
結果售樓小姐當即「哼」了一聲,扭臉就走了。劉宗英沒說話,只是把那張宣傳單從車筐裡撿了出來,放進了包裡。
「印象特別深!就800!」劉宗英回憶道。
夫妻倆第二次和樓盤打交道,已經是2005年了。那一年,馮增的修理鋪生意格外好,甚至還請了四五個工人幫忙。劉宗英第一次動了買房的念頭,但她怕自己穿的又髒又黑別人瞧不起,就給一個樓盤的售樓處打了個電話諮詢。
「2700!」沒等售樓員接著推銷,劉宗英就慌忙挂了電話,她算了算,自己只能買得起20平方米的房子。
就在那一年,鄭州市的房價開始進入井噴階段,從年初到年底,每平方米的均價激增了493元。而在這之前,鄭州的房價依舊保持著每平方米100元的穩定增速。
同樣是那一年,北京市商品住宅預售價格平均為6725元/平方米,相比2004年增長了19.2%。
有趣的是,沒過幾年,本已對房子失去信心的劉宗英,居然親手買了一套100平方米的大房子。1990年代初,劉宗英的二哥到北京打工,做香油生意,沒幾年便成了村裡小有名氣的「富翁」。家裡人聚會,數二哥最牛氣,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寧要北京一張床,不要鄭州一套房。」
不過,2006年底,二哥一個電話打到了劉宗英家,請她幫忙在鄭州買房子。「北京的房價颼颼漲,買不起了。在河南買套房,也算留個退路吧。」
起初,二哥並不著急。誰知過了兩年,北京四環以內每平方米超過2萬元的樓盤比比皆是,五環以內難覓每平方米萬元以下的新盤。而鄭州的房價也漲到了 4529元/平方米,據說實售價格比標價還要高出近千元。「馬上買!什麼樣的都行!你就挑吧!」二哥急了。劉宗英只得戰戰兢兢地第一次進了售樓處。她說,去看第一個樓盤的時候,售樓小姐告訴她只剩下兩套房了。劉宗英沒敢猶豫,立即付了款。
一年來,劉宗英閑的時候便會帶著孩子們去新房子玩玩,說是玩,其實就是在木頭床板上坐著。房子沒裝修,連床墊都沒有,有時候,劉宗英覺得這屋子和平房「沒什麼區別」。在她的經歷裡,最好的一次住房經歷是在殼牌機油組織的代銷商大會上,「賓館客房可漂亮,是好幾星的賓館。」
但對於孩子們來說,這些「大白牆」遠不如房車裡的「鏽牆」來得親切。小兒子馮佳明學會了上網,常常拉著劉宗英和馮增去看網上的豪華房車。
馮增則不願意跟人提起這套房子。他覺得自己這一代買房子是沒有希望了,只有盼著下一代。最近,為了給孩子們騰出更大的活動空間,馮增正計畫著換一台大巴車,改裝成個「三居室」。對他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心願。
這樣的生活,我很幸福
馮增夫婦對房市的信息可不陌生。從到鄭州那一年開始,夫婦倆便訂閱《大河報》。後來,為了一年省下50元錢的訂閱費,他們轉訂了《鄭州商報》。但無論什麼報紙,最常見的,就是關於房子的報導和廣告。
報紙上說,光是今年上半年,鄭州市累計成交的住宅和商務金融土地量就比2009年同期漲了5倍。報紙上也如實記錄了人們對房價的不滿。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就在此時,他們這輛沉默了4年的「房車」,變成這種不滿的一個出口。他們並沒看到網路上廣泛的評論,卻迎來了一批批記者。
面對到訪的記者,他們儘管熱情有加,但一問起房價來,這對夫婦就立刻躲躲閃閃,閉口不談。有個外地電視臺的攝像記者,想讓他們在修車鋪後的高樓前拍一個空景,馮增馬上警惕地搖搖手,「最好別這麼拍,這不是說我們望樓興嘆嗎?」
而同樣聞訊趕來的當地的電視臺則讓他們放心得多。其中一個工作人員透露,拍攝有幾個規定:車裡不能又髒又亂,要讓他們提前收拾乾淨;不準提及房價;必須談樂觀,談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
為了更好地表現拍攝主題,馮增被要求提前準備採訪提綱。在這份策劃出的提綱中,馮增購買「房車」的原因被形容為「看了電影《不見不散》,深受啟發」。「房車」的優勢是「冬暖夏涼,便捷時尚」。
提綱為馮增擬好了未來的希望:努力工作,「買一輛真正的房車」。現實情況則是,馮增目前的希望只是給車裝上幾塊窗簾,這樣晚上開了燈,外面也看不見車裡的情況。
在一片遠離修車鋪的乾淨空地上,馮增面對鏡頭背誦著他的「台詞」。他有些跼促地把兩隻手握在一起,眼珠不時上翻,緊張而專注。
經過1個多小時的反覆打磨,經驗豐富的攝像記者滿意地伸出了大拇指,並暗示馮增說出腳本中的最後一句話:
「這樣的生活,我很幸福。」
来源:中青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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