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吃過,有人說沒吃過。吃過的說,悅賓樓的烤鴨在蘭州是最好的,是用梨木烤的,脆嫩不說,還有一股梨木的清香味。但有人反對,說,什麼烤鴨不烤鴨的,我就覺得五花肉燉的紅燒肉最香。你們說對不對?說來說去,大家都同意他的觀點,都認為紅燒肉不管什麼時候吃都香,又香又便宜。病房裡住著個就業人員,曹志龍,古浪縣的一個地主分子。他是一貫道的壇主,判了三年勞改,勞改期滿後不准回家在農場就業。右派們來夾邊溝之初,他是一個組的組長,帶著二十多人勞動。他說,你們說的紅燒肉是怎麼做的?有人對他講述了紅燒肉的做法,他說,我家每年都宰一口豬,年年都吃粉條燉肉,白菜燉肉,就是沒吃過紅燒肉,以後要是能回到家裡一定要做個紅燒肉吃。
病號們笑了起來:你真沒吃過紅燒肉?
他說,真沒吃過。
有人說他:你說的真話?
真話。我哄你們做啥!
那人說,你還是個地主分子,紅燒肉都沒吃過,你這個地主當得就孽障呀!你可憐不可憐?
地主分子說,實話,我說的實話,辛辛苦苦一年餵下兩頭豬,哪裡捨得大肉塊燉著吃!
人們更是笑。有人說,唉,怎麼把你鬥成地主了,土改工作隊也真是瞎了眼了。
但另一個人說,你不要拿你們南方人的水平衡量西北人,把西北的土地主和你們南方的大地主大莊園主比。從生活水平上衡量,一個西北土地主的水平可能還比不上南方的一個下中農。比如像他這樣的地主。
那個人說,像你這麼說,他這樣的地主冤枉了?
噯噯,話不能這麼說。土地改革嘛,哪個莊子都得鬥地主嘛,筷子裡拔旗桿總是要樹立個對立面嘛。要不怎麼搞土改?
有人附和這個人的話:對,對,我們村子裡有一家地主,就幾十畝旱地……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張繼信旁邊坐著的藺為軒說話了:大家可要注意,有些人對土改不滿,發泄不滿情緒……
像是秋風吹過田野,病房裡頓時靜了下來。藺為軒是民樂縣副縣長,解放前甘肅學院﹝5﹞畢業生,地下黨,當過教員。解放初他曾任過臨洮縣委宣傳部長,後來調民樂縣當副縣長。他因為在交售統購糧的問題上與縣委書記發生矛盾,定了個右傾反黨分子。來到夾邊溝之後,農場領導照顧他,叫他在農業大隊當統計,不下大田勞動。他和金塔縣的縣長張和祥兩個人同住一間房子,房子裡有熱炕。吃糧緊張以後,領導還允許他回了一趟民樂縣,從家裡背了幾十斤麵粉回來。但是到了明水之後他也餓垮了,躺倒了。他的女人是臨洮縣中學的老師,自他進了夾邊溝,女人就沒來看過他。人們傳說女人在和他鬧離婚。
他的身體徹底垮了。他原是個矮胖子,圓圓的臉,現在變成了長方形。原先突出的眼睛深深地陷進兩個黑窟窿裡,像是兩個泥蛋蛋。只有睜開眼皮的時候,才能看見他的眼睛仍然很亮。
此刻,他的眼睛就很亮。有些人看見了他的明亮的眼睛,把眼光躲開了。
房子裡突然靜下來,靜得只有煙筒呼隆隆響,這是夜風刮過的聲音。
算了算了,我們再換個話題。
終於,陳毓明說話了。他很為難,大家隨便說話,消磨時間,藺為軒卻從這裡聽出了階級鬥爭的內容。他怕大家又要睡覺。便又引導大家說別的話。但是他的話音剛落,坐在藺為軒身旁的張繼信突然說了一句:
老藺,你的這些話怎麼叫人聽著不舒服呢!
他的話聲音很低,但因為房子裡很靜,大家都聽到了。
藺為軒怔了一下,因為從他進了病房,已經一個星期了,大家聊天的時候張繼信從來不說話的。他問了一聲:我的話怎麼不受聽?
張繼信說,聽你的說話,就像你是整風辦公室的主任,就像你還當縣長的口氣。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勞教分子,大家都一樣的。你說別人說的話是發泄不滿情緒,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過分?
藺為軒不出聲了。陳毓明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招呼大家繼續說話,但張繼信又說,老藺,我聽人說,上個月,程炯明把一頭牛牽出去殺了,給你牛肉吃,你沒吃。有沒有這回事?
藺為軒看他一眼:你問這事幹什麼?
不幹什麼,就是問一下,閑著沒事幹嘛。我是聽人說的,程炯明給你牛肉,你說人家的牛肉是偷的公家的,你不吃,還說要告人家去。有這事嗎?
有這事。是我向領導反映了。
我不是問反映了沒有,反映不反映是你的權利。說明你思想好,我是想問一下:現在要是有人給你塊牛肉你吃不吃?
藺為軒沒立即回答,略停一下說,那要看牛肉是哪來的?
偷來的,還是偷來的。
不吃。
真不吃?
真不吃。怎麼了?
沒怎麼,沒怎麼,那說明你品質好,道德高尚,黨的立場堅定。
藺為軒沒說話,明亮的眼睛看著張繼信。張繼信卻不看他,面對其他病號又說,你說的話我一點都不信。你既然這麼革命,黨性這麼強,黨為啥把你弄到夾邊溝來了,為啥給你戴了個右傾反黨分子的帽子?
藺為軒的臉色變了,蒼白且尷尬。他支吾著說,我是冤枉的,有人陷害我,打擊報復……上級……不瞭解情況,我對黨是忠誠的……
冤枉?你覺得你冤枉了?這些人都沒冤枉?都活該判刑,勞改?我看呀,要說冤枉,這些人都冤枉了,還就你冤枉的程度輕一些。人家好心給你肉吃,你把人家給告了!你呀,表面上革命得很,告這個揭發那個,實際講,你是表現給領導看的,你想立功,想踩著別人的肩膀走出夾邊溝去!我跟你說吧,你走不出去了,大家都走不出去了。
藺為軒的臉色一會兒變白一會兒變黃,他結結巴巴說,你就發泄對黨的不滿吧……
陳毓明覺得再說下去問題就會變得不可收拾,說不定招惹出什麼禍端出來,他堅決地說,不准再吵了,不准再吵了……
這天夜裡一號病房沒有死人。這是病房成立以來的第一次。
進入12月以後,天氣格外冷了一下。河西走廊的寒冬真正到來了,室外的夜間溫度降到了零下二十六七度。原因是河西走廊的風季到來了。原先只是夜間才刮的寒風現在不分晝夜地在原野上肆虐,呼叫。整日裡,河西走廊的天空籠罩在嗆人的黃塵裡。太陽像是一張黃疸病人的臉,在黃濛濛的天空懸著個亮砣砣。
幸好下了一場大雪,空氣才變得潔淨一些。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大雪停歇的這天早晨又刮起了東風,風把地上的雪刮到低窪處,刮到墳堆的背後。每個墳堆和每墩紅柳後邊都堆起一堆被沙塵染黑了的雪堆,明水的沙灘和草灘變成了巨大的墳場,又像是雅丹地貌。
這天的天氣最冷,陳毓明不停地往爐子裡添煤,房子裡的溫度仍然上不去,病號們穿著棉襖在被窩裡躺著。
有人輕輕地敲著門板。一定是來探視親人的婦女們,陳毓明這樣想。近一段時間探視親人的婦女們陡然增多。丈夫們的生命危在旦夕,女人們可就遭殃了,數千里長途奔波把全家人節省出來的可憐的幾斤口糧帶給丈夫。風塵僕僕的婦女和老人們的匆匆的腳步把明水河車站和明水農場之間的戈壁沙灘和草灘踏出了一條小路。大雪都蓋不住他們的腳印。
一聽見敲門的聲音陳毓明就去開門,因為一號病房正對著那條小路,是探視者首遇的建築。可是,這次開門卻沒看見人,一股寒風扑進來。門外的雪原亮晃晃的極為耀眼。風很大,從門口看出去荒原上的雪塵像海浪一樣奔跑起伏。雪塵把祁連山遮斷了。
誰呀?
陳毓明問了一聲。但是沒有人應聲,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往外探出身去,才看見靠牆根站著三四個人,兩個孩子,兩個婦女。由於膽怯,兩個婦女互相推搡著,誰也不願先說話。陳毓明主動問他們:你們找誰?
一個女人把藍色頭巾蒙著的臉轉向他:我找一大隊的程炯明。
女人的頭巾在嘴的位置上凍了一圈冰,在圍巾的上邊,眉毛和眼睫毛上都是哈氣凍上的冰球。不太透明的冰球連成了串,如同一根眼睫毛掛著一粒珍珠。她的前胸和雙臂沾滿了雪和塵土的混合物,很厚的一層。另一個婦女和兩個孩子也都是這樣。
陳毓明驚訝極了,說,哎呀,你們怎麼成這個樣子了?進來,進來暖和一下再說。
女人一邊抹掉頭巾一邊說,不進去了,你知道程炯明在哪裡住嗎?
陳毓明說,你找的程炯明是永靖縣的人吧?
女人說對,是永靖縣人,你認得他嗎?陳毓明說,程炯明我怎麼不認得,熟得很。走,我領你去,他就住在這後邊的病房裡。
女人驚了一下:他病了嗎?
陳毓明說,病了,就住在我管的病房裡。不過你放心,他沒啥大病,就是缺吃的。
這時候另一個女人問,大哥,你知道季晨光嗎?他也是一大隊的。陳毓明想一想說,記不起來,季晨光我還真不知道。我先領你們找程炯明去吧,他肯定知道,你們不是老鄉嗎?
陳毓明領著他們去了北房。陳毓明認識程炯明還是從嘉峪關回到夾邊溝的那幾天的事情:有一天,他和幾個分隊長在嚴隊長那裡開會,嚴隊長正在佈置右派們轉移去明水的路上的注意事項,一個瘦骨伶仃的大個子闖了進來,大聲地問嚴隊長:有人吃人肉了,你們不管嗎?嚴隊長問怎麼回事,大個子就說大干渠東邊埋下的死人叫人挖出來了,大腿上的肉叫人剮了一塊走。死者的家屬找來不傷心死嗎?散會之後,有個分隊長告訴他,這個大個子叫程炯明,永靖縣供銷社主任。他在解放前是名商人,但又早早參加了地下黨。那位分隊長還說,那人在右派中的威信還是很高。原因是他善於外交,經常在半夜裡偷著跑出去到三屯鄉什麼的地方給右派們換糧食,買土豆,同樣的錢他買來的就多,誰求他他都不拒絕,也不嫌辛苦。
他進一步瞭解程炯明是到了明水以後,是他進病房當護理員的前幾天。農場丟了一頭大黃牛,領導估計是叫右派們宰著吃了,佈置分隊長們調查。分隊長問藺為軒知道誰宰牛的事不,藺為軒說看見程炯明吃牛肉了。那天程炯明和一幫身體較好的右派正在伙房旁挖水井,領導叫人把他從井裡叫上來,問他宰牛了沒有。他不承認。管教股的兩個幹事剝了他的棉衣,用麻繩把他五花大綁捆了起來,關進一間窯洞裡。幾個小時後他就承認是他宰了大黃牛。問他怎麼宰的,他回答把牛牽到明水河,在冰上鑿了個洞,把牛扳倒在冰窟窿裡淹死了。後來用一隻雙箭牌的小刀劐開了牛皮,切下一隻牛腿拿回去和幾個要好的右派分著吃了。他每天到明水河去切一塊肉……管教幹事問宰了的牛藏在什麼地方,他便領著管教幹事去明水河實地察看。領導看見冰窟窿外邊放著幾塊大石頭,石頭上拴著一根麻繩,另一頭浸在水裡。就抓住繩子往外拉,從窟窿里拉出半隻沒吃完的牛。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一號病房(1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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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夾邊溝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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