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歲的復旦大學博士生孟建偉,站在自家被挖掘機掏出大洞的北牆前。
10月30日,26歲的復旦大學博士生孟建偉回家奔喪,從復旦到54歲的父親被活活打死的太原古寨。1300多公里,兩個中國。他記錄下三日的奔喪所遇,拆遷的暴力與血腥,讓這個年輕的學生讀懂中國的現實。
2010年10月30日
凌晨4點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迷迷糊糊中,我接起了電話,是老家大伯打來的。
「建偉,你爸在新宅剛被人打了,傷得很重。」
「剛才說什麼了?」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晚上你爸怕拆遷隊偷偷把家裡的房子拆了,就在房子裡守著,結果一幫人翻牆進來就打,傷得很嚴重,可能已經……你做好心理準備。」
我頓時渾身發冷,冷得一直打哆嗦。我爸平時身體健朗得很,雖然已年過五旬,但幹起活來一般年輕人都比不過他。怎麼會突然間說沒就沒了呢?
一大早,天剛微亮,我腦中還是一片混亂。因為獨自一人在上海求學,這時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先是給指導老師打了個電話,雖然是週末,導師聽了我講述的情況後,一大早就來到了學校,跟我交代了一些處理事情的辦法後,趕緊讓我乘飛機回太原老家。在飛機上,我一直暗示自己這事肯定不是真的。
下午2:45 飛機抵達太原武宿國際機場。
故鄉的一切還是那麼的熟悉,然而又是那麼的沈重。等我趕到村口時,村裡很多人在議論紛紛。我強忍著淚水,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向家裡走去。然而,在鄉鄰的眼中,我看到了現實,看到了絕望。老父親真的不在了嗎?我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下午5:00 四弟把父親遇害時拍到的照片交給我,看著照片,我再也忍不住了,每看一眼心中就猶如刀割一般。我的心裏很亂,很煩躁,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突然我想到了曾經在網上看到的其他地方有關暴力拆遷的報導以及後續處理,我要求助媒體、求助網路。
我陸續在各大網站以及自己的QQ上發帖,記述發生在太原老家30號凌晨父親遭拆遷人員暴力毆打致死的整個過程,希望媒體、網路及時給予我幫助,為老父親討回一個公道。
晚上9:00 去武警醫院看望了同時被打傷的鄰居武文元。他整個人四肢已經很難行動,左手四個指頭被打斷,渾身都是大塊的淤青。同時我也錄下了他對當時現場情況的描述。
晚些時候,我去中鐵十七局醫院看望突然病倒的母親。母親年事已高,平時身體就不太好,有高血壓,受此打擊更是雪上加霜。望著病床上滿頭白髮的老母親,我這不孝子心都碎了。
「在外面不好好吃飯,都瘦成這個樣子了。」母親第一句話說的不是父親的噩耗,而是像往常一樣關心著我的身體。我一句話也沒說,只顧著擦眼淚。
「你爸是被活活打死的,咱們一定要替他討回公道,那房子是你爸辛辛苦苦十幾年,用自己的雙手和汗水一塊磚頭一塊磚頭蓋起來的。如果事情辦完了,你要把你爸埋在那裡,那塊只屬於他的地。」我除了掉淚,只能不住地點頭。
我的發帖終於有了回應,陸續收到全國各地很多回覆,有母校的,還有很多熱心網友。大家給我極大的鼓舞並譴責凶手殘忍行徑,讓我感受到真情永駐,正義永存!
10月31日
凌晨2點多 我獨自一人披著大衣站在屋外的院子裡,今年北方的冬季特別冷,冷得我幾乎站不住,但是天氣的冷,冷不過我的心,這冰冷的寒夜讓我的思緒回到了案發當晚,想起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我們家的房子屬於太原市濱河西路南延工程的拆遷範圍,拆遷方與一些村民商議未果。10月30號凌晨2:30左右,睡夢中的父親感覺到有人用挖掘機推家裡的房子,趕緊跑到鄰居武文元家商量。然而當他們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什麼事情時,已經有10來個暴徒翻過3米高的院牆闖了進來,不容分說地拿起鎬鈀、棍棒對兩人進行慘無人道的毒打,其中一人邊打邊喊:「往死裡打!」幾分鐘過後,因為開著挖掘機過來把武文元家的後牆挖了個大洞,把被毒打的兩人從洞中拖出來,扔到外面20多米遠的地方,然後逃之夭夭。
村民聞訊趕來。許多人說,聽到動靜就起來想看看外面發生什麼事了,結果一出門就被早已站在門口的暴徒阻止,還被威脅說,誰要是管閑事就打死誰。暴徒們走後,有人立刻撥打了110和120,並通知了我們的家人。
我家人過去後,看到躺在地上的父親當時只剩下一點點微弱的呼吸,口、鼻子裡到處是血,不停地往外冒。鄰居武文元因為裝死才倖免於難,但是除了頭部傷得比較輕微外,其他地方也是慘不忍睹。120趕到後,父親和武文元被送往武警醫院進行搶救,凌晨3點多,父親因為腦部受打擊嚴重,經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我的老父親啊!昨晚的這個時候,你到底受了多大的痛苦,遭了多大的罪啊!你的不孝子沒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您心裏一定很難過吧。
我不敢去想像當時現場是怎樣的情景,但是父親遇害的照片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在腦海裡,那滴血的畫面深深地刺痛著我的心。兒子在這裡發誓一定好好地活著,照顧好老母親,一定給您討回公道。
下午2點多 村委書記二虎子來我大伯家說,「太原市政法委書記柳遂記想來瞭解一下情況,跟大家談一談。」上級領導來瞭解情況當然是好事,我也非常歡迎他的到來。不過傳話人說要我去他們指定的一個地方談談,對此我很疑惑,沒同意他們的要求,最後這件事不了了之,領導也沒有來。
下午4點多 我親自去父親發生不幸的房子那邊看了下,並拍了些照片。
11月1日
凌晨4點多 離我接到家裡電話已過去了48個小時,沒有好好吃過飯睡過覺,我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雖然穿了大衣,但仍感覺到冷。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沒有收到警方任何正式的消息,包括已經在網上流傳的所謂抓到「凶手」的信息。
上午7點 去太原武警醫院太平間祭奠父親。雖然父親已經去世,但我們還是當他活著,他都兩天沒吃飯了,在世界的那一邊一定很餓,所以供奉些他愛吃的點心,灑三杯酒,燒點紙錢,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很憤怒的是,我沒能看到父親的遺體,只能跪在遺體倉庫前做了簡單的跪拜。
我沒有流淚,現在還不是流淚的時候。
上午9點 接到家人的電話,說太原市政法委書記等領導很重視這件事,要親自登門來慰問我的家人,很是感動。
上午10點20分 太原市領導、晉源區領導、古寨村幹部都到我家。柳遂記書記介紹了警方調查的具體情況,對發生這樣的事情表示憤慨,說現在已經拘留了5個人(據村民們說當晚來的人至少有50人,現在僅僅拘留了5人),還說案件仍在調查中,另外強調屍體要進行法醫鑑定。我想鑑定是需要的,但就現在情況來看,難道真的到了非進行法醫鑑定就不能推動整個案件發展的地步了嗎?所以暫時沒有同意進行屍檢。
50多分鐘後,書記有事先離開。一些領導又不厭其煩地講屍檢的重要性,不過我仍然不同意對父親進行屍檢。
中午12點 香港《文匯報》等媒體記者對案發現場進行了實地採訪。
下午5點多 我接到了導師從上海打來的電話,說太原市副市長秘書已經到了復旦大學想跟校方溝通。
一向身體健壯的孟福貴被活活打死。
帶血的拆遷
南都週刊記者_孫炯 山西太原報導
山西太原武警總隊醫院,武文元躺在病床上,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在窗口迎著光翻拍X光片。醫師診斷為:左手掌4個指頭粉碎性骨折。武的背部也有多處挫傷,警察要拍照取證,妻子向前牽一下他的手臂,他就側過身來,小幅度地挪動,都異常痛苦。
武文元是孟富貴家鄰居,也是山西省太原市晉源區金勝鎮古寨村「10·30違法拆遷致人死亡」事件親歷者。
「凌晨2點左右,福貴聽到了聲響,就跑過來叫我,‘起來吧,有人進來了。’我們從屋子裡間跑到了外頭,十多個人搗碎了玻璃便衝進來,有人喊了句‘往死裡打’,福貴就先被挨了打。」事件發生兩天之後,武文元依舊能清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
「只記得燈一直亮著的,那些人打完後便摸走我兜裡的鑰匙去開大門,想拖我們出去,好把房子推平。但門沒能被打開,他們就讓挖掘機在後牆掏了個洞,把我和福貴拉走。那時候,他還是活著的,在院子裡,有人把手伸到他鼻下檢查,還有氣。」
10月30日凌晨3點50分,山西省太原煤炭醫院,孟福貴被送到這裡搶救。當時接診的急診科醫師回憶說:「病人送來時是昏迷的,呼吸一陣快一陣慢,上了呼吸機,自主呼吸就停止了,過了一會兒心跳也沒了,連去拍片都來不及。」5點10分,院方宣布孟福貴的死亡消息,急診卡上記錄的初診死因是:頭部外傷,腦挫裂傷。
「知道是這結果,說什麼也勸他別去守房子了。」孟福貴的妻子鄭淑榮,躺在病床上,後悔莫及。
10月29日晚上,丈夫與她看完電視劇後就收到消息,說深夜會有人偷摸著去拆房子。三天前,村東南面拆遷戶張庭清家,白天簽了字,還沒收到結款,一晚上工夫,房子就被夷平了。孟福貴和武文元都引以為戒,自那天起就開始相約去武家守夜,看守好兩家的房子。
孟富貴的長子孟建偉說,父親絕不是漫天要價的刁民,只是拆遷補償嚴重不公,才會與其他60戶村民一起留守不動。
古寨村地處太原市南郊,村落倚汾河西岸而聚。汾河自北向南貫穿了整個太原城,河西岸的大路叫濱河西路,東岸則是濱河東路。原來的濱河西路只修到市區長風街為止,為落實市裡「南進西擴」的戰略規劃,2007年3月,濱河西路南延段開始立項招標,全長19.4公里。2009年5月,晉源區濱河西路南延工程協調指揮部發布了2號文件,公示拆遷補償安置方案,古寨村連同孟家300餘戶村民房屋亦在拆遷範圍內。
拆遷戶孟二平這樣解讀公示的補償方案:「2009年6月,村民們收到拆遷通知,磚木結構房每平方米補償1500元,磚混結構房每平方米補償1600元。按這個標準,所得的補償款買不起同規格的宅基地。」
村民的疑惑,還來自於今年9月由央視記者曝光的報導——《山西太原回遷房變別墅》。報導中提及:「因濱河西路南延工程建設,市政府將古寨村列入城中村改造計畫,劃出600畝的回遷安置用地。村裡成立了山西古鑫房地產集團,自建的回遷安置房卻變成為公開對外售賣的別墅樓盤「水域金岸」,最低的市價也得 300萬元一套。」
與豪華別墅相比,村委提供的過渡安置房,縮水成為了離村1里地外的一棟兩層槽形預制板小樓。「板壁太薄,窗戶小,沒人願意去住。」孟二平說。
建不起的屋子
26歲的復旦在讀博士孟建偉,站在自家被挖掘機掏出大洞的北牆前,對記者使眼色,「收起你的相機,騎車過來的是村裡保安,他們的眼線。」
1998年古寨村村委給孟家批了塊宅基地,這幅地南北15米長,東西16米寬。「當年造不起樓,只打了地基,到2006年才開始搞上層土建。」孟家人說。這一年,是孟建偉考上蘭州大學物理系的第二年,家裡向親戚湊了款,才有錢建宅子。一年裡樓便草草蓋就,一共5間平房,最值錢的裝修是鋁合金門窗,連南院的高牆都沒有砌起,臨時壘了半人高的石磚遮擋。2007年,村裡就不讓孟家繼續動工,開始吹風說這片地在濱河西路南延工程的拆遷範圍內。
孟家是古寨村一戶普通農家。孟福貴與妻子鄭淑榮育有三個兒女:小兒子孟建龍22歲,念完小學就輟學在家,最近才與二舅前往河南當焊工學徒;二女兒孟建芳年長一歲,也是小學畢業即放棄學業,去市郊小店區的工廠做雜工,在流水線上用丙酮擦拭汽車散熱片。最出息的是長子孟建偉,蘭州大學畢業後即被保研直博去了復旦,成了微電子專業的在讀博士。
蘭州大學時的舍友魏清對孟建偉的評價是:冷靜、成熟、成績好。孟建偉比同屆的大學同學大上兩三歲,2003年高考落榜後,他找了份粉刷臨時工,在小店區給6層高的新樓刷外牆塗料,每天從早上8點干到晚上7點。「如果不是爸的支持,那我現在還是一個民工。」有一次在樓頂天臺,孟建偉被要求站在10厘米寬的水泥邊沿上給護欄上漆,沒有任何防護,這讓他對這份危險的工作萌生退意。孟福貴這時站出來說,你去復讀,家裡供你。
這個體格比兒子壯實的農家漢做了30多年的豆腐,一天一鍋大約能出品40來斤。在村裡每斤豆腐可以賣1塊錢,每天的利潤也就20多元,加上妹妹打工所得的微薄工資,這就是五口之家全部的收入來源。但父親仍支持他去復讀,2005年,孟建偉考上了蘭州大學。
孟建偉讀研後,學費是免除的,每個月還能領取1600元的生活補助,孟家的經濟狀況也因此舒展開來。今年5月,孟建偉去蘇州時,給父親買了件絲綢襯衣,花了70元,寄回家後發覺太小,但父親仍像寶貝一樣把衣服藏起來。
10月30日事發前一週,孟建偉和父親通了最後一次電話。那時導師江安全派孟建偉去中科院硅酸研究所做鋰電項目的研究,他心裏高興,就給家裡挂了電話,是父親接的。孟福貴如常般囑咐他說:「在外面一定要吃好,沒錢了就和家裡說,有需要就打電話過來。」
兩個世界
噩耗在10月30日凌晨到來,孟建偉先是接到五表弟的電話。「五弟在話筒裡喊,你爸被拆遷的人打了。當時在宿舍聽得迷糊不清,他又說了一遍,我才清醒過來。」一小時後,又接到大伯來電,說搶救無效,人已經去了。
孟建偉將此事告訴導師江安全,導師讓他早上8點回辦公室等。「學生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也感到遺憾,先安撫他不要衝動,控制情緒,然後我給在合肥的律師同學打了電話,詢問具體該寫什麼樣的訴狀,找哪一些部門。」江安全還取了5000元現金給孟,讓他盡快坐飛機趕回家。
從上海到太原古寨村,1300多公里。孟建偉的起點,是盛世歡歌,此時上海的世博會即將結束,當地的報紙上根本看不到負面報導;而他的落點,是血腥暴力,距離父親被活活打死不到6個小時。兩個不同的世界,連接著孟建偉的人生。
回到古寨村,兩位刑警已經在大伯家等候他,要求10月30日下午孟福貴的屍體必須做法醫鑑定,且要長子簽字。「我現在只考慮把凶手和幕後的指使者抓出來,調查的進展還沒到需要屍檢那一步。」孟建偉沒答應。
面對暴力拆遷,這個26歲的復旦博士生甚為無奈,他想為父親討還一個公道,但是現實總是這麼失望。他查看了無數暴力拆遷的新聞與帖子後,決定求助媒體和網路。
事情似乎在轉圜。
兩天後,11月1日,山西省太原市政法委書記柳遂記,來孟家安撫死者家屬。他說, 調查的情況是柒星保安公司的老總武瑞軍,在10月29日晚召集了一批保安隊員開會,佈置深夜要組織強拆。當晚的行動,原本只計畫拆村東面,不拆西面,但東面的拆遷過程很順利,武瑞軍又使用了物質刺激法,承諾給每個拆遷人員的酬勞,由200元一天升級為拆除一戶即獎勵5000元,於是保安隊員又順便拆到了西面,用推土機推倒了孟家的牆,撞開大窟窿,進入武家後便打人,然後將受害者抬到院子裡,造成在室外發生爭執的假象。但柳遂記表示,有個問題還在取證,武瑞軍開會時,同兩個小頭目打過電話,要求所有的保安隊員帶鎬鈀去現場,現在卻死不承認。
「柒星保安公司沒有拆遷資格,是拆遷公司委託它,與其達成了口頭協議併進行暗箱操作。」柳遂記說。
吳家堡西寨村有村民指認,武瑞軍綽號「四毛」,經營的小店保安公司與柒星保安公司常在晉源區舉辦大型公眾事務時出面維持秩序,有近1000名員工。
對此,太原市局刑偵支隊大隊長李大奇在另一個場合也提及:「可以肯定的是同心舊建築拆遷公司受委託承攬了濱河西路拆遷工程,它是個民營性質的公司,但與柒星保安公司之間的關聯還需要靠證據來說話。」
截至11月1日,包括武瑞軍在內的5名涉案嫌疑人已被太原警方刑拘,但孟建偉更為關心的,是同心拆遷公司從何承攬了工程?它與柒星保安公司又有沒有暗箱操作的協議?而這些問題,相關部門卻都諱莫如深。
来源:南都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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