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我又睡在和平路家裡的地板上了。想不到這條平淡無奇的和平路,竟與我的生命盤根錯節到如此程度,她既給我數不盡的災難,也給我難能可貴的撫慰。活著的時候,我在她身上走來走去踐踏個夠,死了之後,我或許無可選擇地要在她的懷抱裡安息。生是和平路的人,死是和平路的鬼,息息相關,難舍難分。
一團雜亂的思想,無數沈重的嘆息。我再一次「轉一個圓圈又轉回來了」。但是,這一次轉和任何一次轉都有不同:過去,我是齊家的人,哪怕到監獄裡轉了十年,我理所當然地轉回來;這次,嫁了人,感覺完全不同,哪怕只轉出去了四個半月,再轉回來已是一種恥辱。
我好像被亂棍痛打了一頓,整個人給砸得稀爛,再也站不起來。我哭得太多,氣得太盛,雙眼腫脹頭痛欲裂,全身上下的關節難以彎曲,疼痛不已。更奇怪的是,身上所有的穴位樞紐:頸窩、腋下,腹股溝,膝蓋窩……全都冒出一個蠶豆大小的疙瘩,又硬又痛。我從針灸手冊上讀到過,人生病或氣血淤積時穴位的交匯處會產生大大小小的結癤,果真在我身上應驗,一夜之間,我身上長滿了結癤。
想起蘇聯小說《牛虻》,主人翁牛虻在南美洲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人散了架,躺倒在路旁。一個過路的醫生把他胡亂縫補起來,救了他一條命。
最令我難堪的不是我這副可憐可怖的尊容,而是我的精神被擊倒,自感無臉見人。父親和四個弟弟,他們不會講半句可能傷害我的話,這兒永遠是我溫暖的後方,但是,我無法在鄰里街坊疑慮的眼光裡抬起頭來。
上午,父親和弟弟都上班去了,我一個人關在屋裡。抬頭望見掛在牆上母親的黑框照片,感覺和過去不一樣。過去,我不忍心看她,那是因為我怕遇上她那溫婉哀傷的眼神,那是因為我無法接受她已經離開人世的事實;今天,慈母的照片依舊,我在不忍心之中卻感到些許的釋然。要是她還健在,三十六歲才結婚的女兒,五個月不到就回家了,她將怎樣地柔腸寸斷啊。
中午,治平回來下的面吃,我沒有勇氣去廚房與鄰居打照面。我們在房裡靜靜地吃著,這種突如其來,我家第一次遇上的挫折,誰也不知道講什麼話好。臨末,父親說了一句話:「今天好天氣,沒打霧。」傍晚,實在躲不過了,半腫著眼睛,我硬著頭皮走出門口對鄰居撒謊:「老柳家裡來了幾個客人住不下,我在這裡暫住。」
紅星亭坡不是我的家,和平路也不算我的家了,暫住也不行。我沒有工作,呆在這裡靠父親和弟弟們養活,心裏格外慚愧不安,一定得想辦法趕快離開。
我去江北老君洞一個中醫院,找到了只見過一面的針灸醫生,熱烈地向他表示,我有多麼不笨,願意住在那裡拜師學藝,保證學成一個出色的針灸師。那時的中國,哪有這種先例,且不說這位醫生對我根本不瞭解,就算他認為我是個針灸天才,他也無權收留我。我想去貴州山坳坳初中同學黃有元家住,她的丈夫問:「齊家貞是不是你的親戚?」不是。想起獄友蘇傳壁醫生,她家只有三口人,或許能收容我,轉念一想也不行,她與丈夫貌合神離,自己的處境尚艱難,哪有餘力幫助人。
我一門心思想離開和平路,越偏遠越荒涼越無人跡越好。很遺憾,凡是想得到的人,無論親疏,凡是想得到的地方,無論遠近,我都厚著臉皮試過,都以失敗告終。相信當時假如有個尼姑庵做好事,我一定會滿懷虔誠削髮為尼,從此吃齋唸經棄絕塵世。要是後來也寫書的話,肯定就是「阿彌陀佛」、「普渡眾生」之類的了。
我被生活拽了回來,離不開這個眼睛太尖銳,對我底細瞭如指掌的和平路。
有一天,深居簡出的我離家出走。
走啊走啊,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的人沒有一個認識我,既不知道我是勞改釋放犯,也不瞭解我剛結婚就被趕回了娘家。看他們的穿戴好像是少數民族,正在趕集,熙熙攘攘,一片升平景象。我邊走邊想:「這裡夠遠了,就在此地留下吧。」
忽見一堆人圍觀著什麼,我也好奇地擠進去。令人驚嚇至極,原來是一個跑江湖的正在表演活剝狗皮的特技。鋒利的尖刀在他手裡游刃有餘,正一刀一刀剔割一隻小白狗的皮。皮,被完整地剔下來攤在地上,血液從肉裡針尖似地沁出,把那只與皮毛分離的小狗漸漸地染成紅肉球。紅狗疼痛得渾身上下直打顫,眼睛裡盛滿了悲哀與絕望,淚水一串串往下滾。它心在跳,血在流,還在呼吸。它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我驚醒了,原來是一個噩夢。人醒了,心還在痛。我突然意識到,我不就是這隻紅狗嗎?十年監獄和一開始就觸礁的婚姻,令人痛不欲生,可是,你還得活下去,不是真的想活下去,而是因為沒有死。
從此,只要想到自己的苦命,我就會想起這隻血淋淋顫抖著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紅狗。
一天下午,我聽見坐在屋門口的金媽媽對一個正在上樓的人打招呼:「噢,你來啦!」他是柳其暢,既出乎意料,又在我企盼之中。回和平路一晃兩個月過去,我寫過一封信給他,我說你對我這樣無情,我離開你一點也不後悔,當叫花子喝西北風也決不回頭,屙尿都不朝你的方向。
其實,我骨子裡卻仍舊思念著他,腦子裡一天到晚是柳其暢,柳其暢,怎麼也放不下。我經受著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感情的自相矛盾、變化無常的折磨。
現在,他來了,肯定是來接我回去,我心裏一喜,臉上卻表現得很平靜。我淡淡地說:「你進來吧。」他站在門口不動。不知道是因為旁邊有人,還是他本來就計畫保持住他的傲氣。他冷冷地問:「兩個月了,你想好沒得,回來還是不回來,回來就說回來的話,不回來就說不回來的話。」像當頭棒喝,我大失所望,本以為他會講幾句溫情話勸我回去,那次是他叫我滾的,誰知,他還是那種有你不多無你不少無所謂的態度。既然是這樣,他不朝我伸出手來,我也不會朝他伸過手去。我很乾脆地回答:「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他光火了:「這裡硬是比那裡好呀?」「當然!」「哪點好嘛?」「好的地方多得很,懶得跟你說。」戰鬥又打響了,誰也不讓誰。
看來,他不是來和解,而是來吵架,來和平路坍我的臺。他冷笑了一下,陰陰地說 :「你不說我也曉得,好處是可以看你的情人了。」我驚奇地問:「情人?哪個是我情人?」我的腦子裡從來沒有這個詞,我從來沒有過情人,我不是這種人。老柳笑起來,不緊不慢地說:「何必做起那麼純潔嘛,眾所周知的林方。」我氣憤極了:「放你的狗臭屁,他是我的朋友。」
此時,廚房裡除了金媽媽之外,樓上的黃阿姨和對門的何阿姨都回來準備做晚飯了。人多起來,有了聽眾,老柳對大家宣布:「齊家貞和林方是在監獄裡認識的,林方現在還沒有放回來,還在成都勞改隊就業。他每個月才二十九塊錢工資,願意寄二十塊錢給齊家貞作路費去成都耍。大家說,世界上有沒得這樣的朋友,各人飯都不夠吃,寄錢給她去耍!」像在開我的揭發會,連監獄勞改隊之類的詞也派了用場。我急了,忙解釋道:「那是以前的事,他喜歡我,我不喜歡他。」老柳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睜得圓圓的,閃過一道得意的光,補充說:「林方要給你寄二十塊錢,那是我們結婚過後的事。」「他不曉得我結婚了。如果我對他有啥子,我就不會自己告訴你這件事了。」「那你現在可以對他有啥子了,不然為什麼不肯回去!」我拚命解釋拚命要還給自己清白,他拚命咬住不放拚命說這是事實無可爭辯。兩人狗咬狗不可開交。
金媽媽直勸老柳:「哎哎,老柳,你年紀大些,讓讓齊家貞,都是一家人何必呢。現在氣頭上,話冷了說得,鐵冷了打不得,有話以後再說吧。」她連推帶拉要老柳下樓:「你回家去吧,家裡還有事。一會兒齊伯伯下班回來碰上了,大家多不好意思。」
後來,聽老柳的朋友說,他堅決不離婚,要把齊家貞拖老拖死。我說,我不怕老也不怕死,非不回去。
我寫信給林方,請他把以前提到過的二十元寄給我。
七八年春,我真的去了成都。那裡是公安局屬下的建築工地,多數就業員是從四川省二監調去的,認識我。他們說:「林方的小鳥飛來了。」
林方原是重慶土木建築工程學院的大學生,右派升級成反革命坐牢七年,滿刑後竟然當眾宣布,他要等齊家貞出監。當時我在女犯三中隊,十三年長路還有七年要走。
那時,林方在四隊技術室負責檢驗從一隊運來的元絲質量。那次我和丁茂華連槓抬元絲,林方問我重慶市第一中學的體育老師周什麼的,我根本不回答,一句話不講。想不到這個聰明博學,文章漂亮口才很好愣頭愣腦的男犯,會一廂情願地作出等我七年的決定。還這麽當真,一直在愣頭愣腦地恪守著一個或許根本沒有回應的單方面的承諾,一本正經地嚴守他一個人的山盟海誓。
這位在省二監獄大會上被點名批判的小蔣介石、小赫魯曉夫、小修正主義到了就業隊後,很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就業員主動對他示好,只要他點頭,他就可以立即擁抱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這是多少男就業員做夢也在盼望的好事啊。但是,林方謝絕了。買飯高潮食堂外麵人擠人排長隊,女人胸脯前那兩團肉貼在他背上,令他心慌意亂慾念頓生,他從此錯開高峰時間打飯,才覺得對得起齊家貞。
一次,正好碰上我挑著籮筐,在司務長帶領下去供銷社為三隊女犯買日用品,他跟在這個年青女犯背後,不聲不響地檢閱我穿的那雙尖尖上補了疤的勞改鞋,那條沒有腰身的勞改褲,那件千疤萬補的叫花子服,看到我濃密的黑短髮,突然發現黑髮裡有不少銀絲,一根兩根無數根,他越數心越緊,越數越傷心。
我提前釋放後,大家說林方的小鳥提前出籠了。小鳥提前出籠,使他等我七年的宏願只實現了一半——等了三年,小鳥出籠並非好消息出籠。這隻突如其來從遠方飛到林方現實裡的小鳥,並沒有飛到只在小說裡才存在的痴心漢肩上,一來小鳥不知情,不知道他在等她,二來,林方此時正捲入監獄就業隊一個無中生有的大反革命集團案裡,正同其他十幾個「連案」一起停工反省。我這個改造得好的典型與他隔著深溝高牆,連做個普通朋友也不可能了。
後來,大批孫家花園的男就業員調到惠東鉛鋅礦、石棉縣石棉廠、德陽磚瓦廠等罕見的艱苦之地勞改就業,林方也被調走,運氣好,去了成都郊區。臨行前的週末,我去沙坪壩他侄女家中送他,分手前,他說我要走了,我們握個手吧。後來他寫信說,你的手冰涼。
我們開始了漫長的通信神交。他告訴我,走了二十多里路去一個鄉村小餐館吃飯,為的是有人說那裡有個售票員長得很像齊家貞。一見之下,真的頗像,就是過於粗壯。他認為這次走長路很值得。
建設工地一兩週演一次露天電影,每當其時,周圍的村姑結伴而去,大大方方地坐在男就業員的腿上,凡是座位在邊上的男人懷裡都抱著個姑娘,心裏又驚又喜又慌張。這些姑娘很願意嫁給就業員,在她們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腦子裡,才不在乎勞改過不勞改過,反正每月領工資發糧票,有錢買油買鹽就夠了。林方說這種情景太令人難堪,他乾脆放棄看電影,留在寢室里拉二胡。
我非常盼望林方來信,一看到信封上像他為人一樣工工整整的字跡,我便滿心歡喜,信越長越歡喜。有時候信很短只有一兩頁,我會好失望,像飯沒吃飽肚子還在挨餓。我崇敬他的品格和學識,我認為我愛他。
我們頻繁地通信談天說地,開玩笑講俏皮話,談論愛情和由此而來的妒忌和苦痛……我對林方相當稱心如意——在信上。他有一封信使我生氣了。
他說,他第一位戀人四隊女囚馬麗清的情變給了他巨大的啟示,他認識到人的思想感情的可變性和人性的脆弱,堅貞的愛情不僅靠感情的純真,還需要強大的精神支柱和一定的物質基礎。他寫道:「我心中的那團火是她點燃的,也是她扑滅的,我不能不感到失望與憤怒。但是,她的坦白感動了我,我完全寬恕了她。我失去了她,卻認識了一個真誠的靈魂……在我的心裏,又升起一個新的希望……我愛上了另外一個姑娘。」他說:「一位外國作家寫過,如果一個人一生中有過多次愛情,而且每次都是真誠的話,那麼最難忘的是他的第一次。」於是,齊家貞嫉妒了:「既然如此,你就守住第一次,找你的馬麗清吧。」他一再來信,我不理睬。他寫,「半夜,我被饕餮的蚊蟲咬醒,發現自己伏在書桌上睡著了,面前放著尚未寫完的給你的信,信頁已經被眼淚浸濕。」「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你走在河岸邊,我追上去向你解釋信上那句話的原意,你不肯聽。我急了,用刀把自己的胸膛剖開,捧出一顆血紅的心給你,你拒絕接受。我失聲痛哭,悲憤地把那顆心扔到河裡去了。」「我像個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完完全全地絕望了。現實裡的死囚尚可上訴申辯,我什麼權利也沒有。」
於是,我回了信。其實,那個時候,林方來信中有的部分我根本看不懂,常常是兩遍三遍之後還是一知半解,什麼「社會化大生產」、「權力再分配」啦,什麼「人類自身的盲目性」啦等等。不過林方的信寫得棒極了,看得懂看不懂我都喜歡,我四個弟弟都爭著看,看了這頁看那頁,幾個人交換著看。
很奇怪,我期待林方的來信,但是不思念他這個人。見到他時,兩人有很多話講不完,可我心平如鏡,內裡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瀾。一次,他坐得離我太近,我請他離開一點,不要碰著我。母親病危時,林方正好來重慶,坐在母親床邊。母親望著他,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憂慮,家裡已經有了兩個反革命,再雪上加霜,後果不堪設想。我對媽咪輕輕搖頭,相信自己並不愛他。
弄不清我之對林方,是不是人們所說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我倆馬拉松似地通信,他馬拉松似地等待,凡是瞭解林方心思的人,都認為齊家貞的心肝給狗吃了。
這次去成都,林方到火車站接我,我們已有五六年未曾見面了。他滿懷喜悅,我心事重重。到達他上班的工地,已是暮色蒼茫。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多數是孫家花園的老相識。等待齊家貞超過十年,從二十九歲出獄開始到四十歲,大家相信林方的喜日子到了。
我住的是一個單獨的小房間,主人是個工程師他幫林方的忙,擠到集體宿舍去了。
那晚,我倆在房間裡促膝長談。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已經結婚了。」滿以為這句話會像重磅炸彈在林方的頭上開花,引起他強烈的反應。沒有。只見他的眼睛眨了一眨,方正的寬臉上表情木訥,闊厚的嘴唇緊閉著,頭頂上稀疏的頭髮紋絲不動,我相信,頭髮下他有點凸的大腦門正在激烈地思考著。
他似乎沒有要講話的意思,我接下去講述這樁婚姻,敞開胸懷。他坐得直直的,不動聲色認真地聽,沒有指責沒有憤怒,很寬容很理解,使我聯想到大海。談到四個半月我就滾了出來時,我真想扑進大海的懷抱裡痛哭,但我忍住了,我把眼淚逼回去。林方早在信裡就提醒過我,「拒絕常常是一種對人的尊重,不負責任地接受,往往是輕侮」,提醒我要減少盲目性,要認清自己的優點和不足,不要恃才傲物恃寵驕橫,儘可能少傷害人。我不理解這些話的意思,不懂這些做人的道理,我是自食其果。
他還是不講話,小房間裡的空氣很凝重,他只是一味地聽,聽我的心聲,聽我的嘆息,聽我的沉默,聽我把眼淚吞回去。
我突然問他,幾點鐘了,他看了看手上的錶,平靜地回答,一點半了,我叫他趕快走。
二十分鐘後,有人敲門,是林方,他又回來了,集體宿舍大門緊鎖,他沒法進去。我說,那你只有伏在桌上睡覺了。
他沒有吭聲,坐下後,雙手交疊在書桌上,臉伏在上面睡了,我給他背上搭了個毛毯。太疲倦,沒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外面越來越響的雨聲把我弄醒,成都大平原本來就比重慶冷,再加上雨夜,初春也是寒氣逼人的。聽見木椅的嘰嘎聲,我問:「林方,你還沒睡著呀?」他咕咕噥噥地答到:「沒有,太冷了。」我毫不遲疑,馬上說:「那你就睡到床上來吧。」
他像根冰棍,整個人已經冷硬了,直打抖,我同他背靠背睡在同一條被蓋裡,也幫他感到冷。我把雙腳別過去抱住他的雙腳,試圖溫暖他。但是,這種姿勢很彆扭,且收效甚微,他還是冰冷。我說,你轉過身來吧,同側而睡可能會使你暖和一些。他像個士兵,完全聽從將軍的命令,轉過身來和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的雙手抱著我的肩頭,他的胸口貼在我的背上,我們腳彎套腳彎,腳板扣腳板,平安無事地睡了數小時。對我而言,這種睡法很平常,在一中住讀時,兩個女生常常合鋪這樣睡以抵禦冬天的寒冷,今晚與林方,感覺上與那時的我並沒什麼不一樣。
聽見遠處雞叫,我把他推醒,天已經開始發亮,你趕快走吧。
第二天,我們去了杜甫草堂,除了高中學過一點歷史文學常識外,我對這些騷人墨客古詩古詞非常孤陋寡聞,林方對我講了些有關的掌故逸事,我並無心思聽進去。最後我們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坐在草地上,他這才開始慢條斯理不絕如縷地發表講話。
還是那麼平靜從容,還是那麼木無表情:「聽說你結婚了,我並非完全感到意外,因為你已經不年輕,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早該嫁人了,如果不是十年監獄的耽誤,孩子都該很大了。但是,對於我,我總生活在希望裡,我總希望你還是單身,對你永懷期待。知道了你的真實情況後,我很高興你對我的誠實。我反覆問自己,我想說什麼,我該說什麼?」
他說他都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祝賀你吧,剛剛懷孕就人工流產,剛剛結婚就搬了出來。提醒你幾句吧,似乎又太晚了一點。正如我過去講的,你的毛病是處事帶有太大的盲目性,還沒有弄清楚自己想什麼,要什麼,就一頭栽進去,然後再後悔莫及。這樣做,既傷害自己也傷害了別人。你往往對自己的弱點沾沾自喜,對自己的長處卻視而不見,感情用事,不考慮後果……」我本想打斷他的話,問問他我的弱點是什麼,我的長處在哪裡。一來,他不慌不忙平鋪直敘的講話方式不容干擾,二來我自感活得很糊塗,全然不知自己的優缺點,還要求別人來指正,實在貽笑大方,還是不問為好。
有一陣,林方沉默下來,沉默感染人,我也一點沒有講話的慾望了。過了好一會,林方拾起話頭,還是一本正經,還是木無表情。他說:「我現在告訴你我想講的話。這些話或許只該放在心裏,但我決定還是講出來。」我緊張地聽著,猜不出他會講什麼。他平淡地說:「我仍然愛你,哪怕你已經結婚,不要說你已經做了人工流產,就是你現在還懷著孕,只要你願意,我還是要娶你,這個孩子就是我的,我愛你不講條件。過去發生的事,我不指責你,是你的感情,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充分尊重。」
林方對我太好,我越來越感到不安,心裏開始嘀咕,這次不該來成都,給了他無中生有的希望。
林方埋著頭自顧自地講話,偶爾扯幾根地上的草扔在一旁,有一兩次,他抬起頭看看別處,又把頭低下去,好像在傾倒心裏話的時候,最好不要碰上對方的視線。我坐在草地上雙腿併攏伸直,雙手撐在背後,斜著身子默默地聽,除了換換坐的姿勢,眼睛也不朝他望過去。
忽然一個小男孩從我倆身邊跑過去,衝上他前面一個雙手撐
枴杖的男人,認真地追問:「叔叔,叔叔,你還有一條腿到哪裡去了?」我和林方相視而笑,他淺淺的酒窩顯了出來。這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天真的提問,是因為每個人都是兩條腿,他從一條腿上發現了反常。可是,我們失去了青春,愛情,美夢,失去了比腿更重要的東西,這種隱性的缺失與反常,有誰能看到?甚至當時連我們,至少是我自己,也沒有好好想想自己都失去了什麼。
林方接著講下去。他說:「我唯一感到委屈的是,你對我太不公平。我對你的心,天地人神共知,你不當回事,我只講了句最難忘的是他的第一次這句話,你就對我生這麼大的氣,差點絕交。可是,你卻嫁了一個結過婚的男人,還有個兒子,你為一個根本不愛你,把你當商品購進的吝嗇鬼守身,卻沒想過我為你守身已超過十年。」他是指的昨天晚上,我把他當成中學女生了。
他告訴我一件事,是我絕對想不到的。他發現自己有的現象不正常,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我壓抑得太久,現在應當盡快結婚。否則,用進廢退,我將像被關起來的野鴨一樣,翅膀退化,變成一隻飛不起來的家鴨了。」
林方的四哥林樵為此有個驚天動地之舉。林樵拯救過弟弟的肉體,「自然災害」時他週身浮腫柱著枴杖去重慶省二監探監,臨走時把身上僅有的幾塊錢幾斤糧都留給了林方。這次,他拯救弟弟的精神,要讓林方在與女人雷火電石的撞擊中變成真正的男人,阻止「野鴨」變成「家鴨」。
林方刑滿就業每月工資二十九元,就業員稱它為「青春消磨費」。四哥的家,就是林方的家,發工資的那個星期天,是林方歸家探親的日子,買兩斤熟肉打一斤白酒,便是他對這個家所能有的貢獻。
早先,四哥四嫂也同林方一起等待他在監獄裡暗自愛上的齊家貞,幾年等過去空雷無雨,他們著急了,四處張羅為林方找對象。
右派、反革命、勞改犯的歷史很難不嚇跑人,就算女孩勇敢,爹媽也絕不批准。加上林方主動交待,「我心裏只愛齊家貞,無法再愛另外一個人。」傻瓜才會嫁給他!
看不到經濟處境改善以及政治地位翻身的可能前景,林樵不能再等待。
那天,林方收到四哥來信,要他本週六晚上回家。這,有反常例。儘管未發工資他囊中羞澀,林方還是兩手空空應召而歸了。
這個清貧淡泊但是溫馨和睦的家,以她微弱的光亮持久地溫暖著林方寂寞的心靈。一跨進屋,好酒好菜已經等候。
四嫂和一雙兒女吃完晚飯就走開了,她照料兩個孩子漱洗上床睡覺。
兩兄弟愛酒,和往常一樣,邊對飲邊海聊。他倆的知識水平旗鼓相當,興趣廣泛,博學多才,雖然都莫名其妙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可還是喜歡讀點馬列原著,用馬列主義點評時政剖析人性,交換彼此的心得。那晚,哥哥先從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講到生產的兩重性,一方面是生活資料,食,衣,住以及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和另一方麵人類自身的生產,即種族的繁衍……從婚姻充分自由的條件,講到古代群婚制,一妻多夫,一夫多妻,到今日的個體婚制以及一夫一妻制的補充——妓院……
款酌慢飲,酒至半酣,胡言亂語多了起來。四哥突然想起一件往事:「林方,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認識的那對吳姓兄弟?」「哪對吳姓兄弟?」「住在河邊,靠打魚為生的兩個。」「喔,他們,當然記得。那是解放前的事情,兩個兄弟娶了一個媳婦,這種事哪裡會忘記。」
於是,如煙的往事再現。
吳家兄弟因為太窮,兩個人只娶得起一個老婆,一家三口過得笑笑和和。每天清晨,兩個丈夫外出捕魚,他們的媳婦料理家務,煮飯漿洗,清理庭院。傍晚,飯熱菜香等候兩夫君歸家,三人圍桌而席,其樂融融。鄉親鄰里一片嘩然,成何體統!但是,每日裊裊的炊煙,院壩裡晾出來的色爽爽的衣衫,整潔乾淨的前壩子後庭院,以及兩兄弟臉上掩不住的笑意,四周人們驚訝之餘,默默接受了一妻伺兩夫這一家子人。
四哥今晚喝得很多,話也很多,閒聊至此,杯子一放,站起身來,「我今晚必須趕回成都,單位上有急事處理。」說完便頭也不回,匆匆離去。
林方喝得頭昏昏的想睡覺,先去廚房洗個熱水腳再上床。
四嫂靜靜走了進來,她靠在門框上,看林方洗腳。
林方問:「你是等我的腳盆?我馬上就好了。」四嫂笑笑,搖搖頭。
一陣,她柔聲柔氣地講話了:「剛才四哥對你說了,那你就照他說的辦吧。」
林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今晚四哥講了這麼多,我照辦什麼?他望著這位比自己年輕好幾歲的秀麗的嫂嫂,不明白她的意思。四嫂那雙黑亮的眼睛在煤油燈下閃了一閃,羞澀地望著自己的腳尖,用食指把額前的頭髮勾到耳後,吞吞吐吐地說:「起初,起初我不願意,你四哥,給我講了吳家兩兄弟……他把我說服了……可是,我,我,還是很,很不好意思。」
喔,吳家兩兄弟!林方突然像觸電,酒醒了大半,四哥是要把四嫂分一半給自己的弟弟!
林方的頭皮一下子緊縮了,全身上下起滿了雞皮疙瘩,心怦怦直跳,這種念頭即使在他生命中最狂野的夢裡,也是不可能出現的。他埋頭無語,趕緊把腳洗好擦乾,穿上鞋子背起背包朝外走。
四嫂跟到門口欲言又止,她望著林方,想說服他留下,但張口無言不知講什麽。
林方有點悲傷也有點生氣,他轉身對嫂嫂說:「四嫂,請你告
訴四哥,我是他的弟弟!」
很快,林方消失在黑暗裡。酒性全都又回來了,他昏昏沉沉像走在雲裡霧裡軟棉花裡,林方努力把眼睛睜大,漆黑的天穹還是一片漆黑,很難看清腳下的小路。
成都平原一望無際的菜花地,菜花開得一片金黃。數小時前,林方走在田埂上,兩旁齊肩的菜花把他緊緊擁抱,他的心在一片清香中陶醉。微風吹來,菜花波浪起伏,他感到自己像只小帆船在金色的海浪上輕鬆愉快地劃回家——只要是回家,次次是過年。
才過了幾個小時,走在相同的小路上,金黃色的菜花在黑夜中發亮,像一盞盞集合起來的小黃燈為林方指路。可是,這個大放悲聲,邊走邊哭的林方看不清路,他舉步不穩,跌跌撞撞幾次摔在菜花田裡。幾次,他不想爬起來,乾脆睡在這裡。可是,一個無聲的命令,林方,你得馬上走,越遠越好!
是啊,是啊,林方渴望有個女人,他渴望被女人愛,但,但絕不是自己的嫂子;是啊,是啊,林方需要有女人的溫情和關照,但,但絕不是哥哥的媳婦。林方清楚,如果他能欺騙自己對愛情的信念,他早就擁抱住一個女人了。可他,拒絕欺騙。
無法承受四哥四嫂給他的這份厚愛,難以面對一個男人自尊心所遭遇的無言的傷害。深深的夜裡,只有美麗如水的菜花作證,它們親睹了林方流血的心,和從他心裏流出的血一樣的眼淚。
舉重若輕的四哥,弱體強魄的四嫂啊,你們的逆情悖理通向至善至美,你們的石破天驚發端於風平浪靜,你們把自己的幸福掰成無數花瓣撒向世人,大悲引發大喜,淒涼醞釀醇情。
醇情,使人有理由活下去。數月沒有回家,林方無法抗拒又回來了。家才是無垠,是極地,有不謝之花,有常青之草。
四嫂願意服侍兩個右派男人,她的心為林方開放。每次弟弟回家,黃蓉便一支接一支地唱情歌, 「我給我的情哥哥喲繡荷包」,「實在是想死人喏」……但是,林方不能打開他的心門,他的心不能接納他哥哥的女人。
面對這個「鐵石」心腸的弟弟,四哥四嫂專門為林方生了一個兒子,由他每月擠出五元工資象徵性地盡為父之責。
林方快要退化成家鴨了,這是為了我。不愛我的人,我為他守身,為我守身的人,我不把他當人。他講的每句話都合情合理,我完全接受並且用行動改正。
當天晚上,我讓「野鴨」飛了一次,他要求再「飛」,我說一次夠了。
結婚不久,我對柳其暢提到過林方,說他對我很好,有下像
棋的天才。老柳得意地說:「好,你叫他來,他失敗在情場上,來同我下棋,我讓他兩個子,看他能不能在棋場上贏回。」想不到尚未有機會請林方來重慶與老柳棋場上一決勝負,我就離開了紅星亭坡。
之前,老柳講過一個故事:有位貴婦人從教堂出來,正欲跨上馬車,路邊的乞丐伸手向她討錢。就在乞丐接過錢滿懷感激望著貴婦人的當兒,她突然注意到這個乞丐的眼睛,這是一雙她非常熟悉的眼睛,它曾經美麗明亮現在已經暗淡無光了。原來,面前的乞丐正是她青年時代的戀人。見他如此窮途潦倒,淪落到行乞的地步,她心中無限憐憫惋惜。問清了乞丐的住處——山坡上一個狩獵的小草棚,貴婦人決定在半夜裡再給他送些錢去。深夜,貴婦人如約而至,她送去了錢,也把自己送給了他一次。
「所以,」柳其暢總結說:「男女間這類事,有時候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憐憫。」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自己的經驗之談,或許他是在警告我,當時,我認為這種事一輩子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柳其暢是對的,他不幸而言中。我還在尋找如何躲避和平路。林方無法留我住在工地上,他陪我去了四川省磨床廠,又一個勞改滿刑後二勞改就業之處。病重垂危的孫家花園獄友孫文碧在世之日已經屈指可數,她當林方親兒子,最清楚他的為人和對我的痴心,為了使孫文碧高興,我隱瞞了已經結婚的真相,並且許諾很快我就會嫁給林方。
我相信不到十天,孫文碧就在天堂裡大哭特哭了,誠實的齊家貞欺騙了她,她已經有了主,根本不打算嫁給林方。而且,她痛斷肝腸不忍心離開,托付給這個人那個人都不放心的好男人,全廠知名的好丈夫,在她死後三天,就趕緊把她的骨灰扔進河裡,為了討好一個有三個孩子的農村女人。
這個世界還是離開的好。
成都無處接納我,我只得離開。臨行前,我對林方說,我將盡快回柳其暢的家,不打算同他離婚。我又在撒謊,我是希望林方死心,走出齊家貞的陰影,另找意中人。
離開成都,我沒有直接返渝,在內江下火車,順路去看胡薇薇。
我和胡薇薇是在石板坡看守所相識的,她比我先進去,原是重慶醫學院兒科系五年級學生,因為「反動日記」被她最好的女友交給了院黨委而判勞教三年。我在看守所和勞改期間,她數次去我家看望過媽咪,溫柔的胡薇薇使媽咪深感安慰,好像老天送來了第二個女兒。有時候,胡薇薇買些東西讓媽咪帶給我,表示她還記著我,我勞改囚徒的心很是滋潤,慶幸有一位不同姓的好姐姐。
胡薇薇三年勞教及勞教結束就業的前兩年都在四川省二監勞改醫院當醫生,她本來就是勞改醫院的一支花,頎長的醫生白大褂把她出落得更加優雅動人了。我經常為有這樣一個善良美麗又很看重我的朋友驕傲。判刑後,我也到了省二監勞改,可我倆咫尺天涯,犯人和勞教就業人員不允許單獨接觸講話。
剛到勞改隊時,通過犯人醫生蘇傳壁約好和胡薇薇在醫務室見面,可那天我下班晚了,怎麽也趕不去,眼睜睜看著她等不及走了。兩人遠距離相望著,好像一對被分離的情人。後來,每當派她到我們隊給女犯看病,我都千方百計「生病」,「眼睛跳得厲害,睡不好覺」,「身上起疙瘩,好痒」等等,藉以交換幾個會心的微笑,好像與親人接了見,心情真舒暢。
火車駛進內江站,記憶中胡薇薇美麗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現。馬上要見到分別十四載的獄友了,我心裏陣陣激動。
走出車廂,一個老太婆迎上來叫我的名字。我嚇了一大跳,眼前這個人是胡薇薇嗎?不,我斷定,是胡薇薇的媽媽還差不多!看看四周,沒別人可以被認為是她的女兒。
但是,怎麼可能是她!她明明是個老太婆。但是,又怎麼可能不是她!她明明是在叫我。我記憶中的胡薇薇很白,面頰紅潤,眼神特別溫存,身材頎長,那對玲瓏的乳房形狀優美,和其她女人走在街上,男人們第一眼就看見她。在監房裡,在勞教隊就業隊,她是最牽得出去的女人。現在,胡薇薇的美麗蕩然無存,她的那些令男人們神往,爭著搶著追求的迷人的神采與風韻,都到哪裡去了,都到哪裡去了?
面前這個女人,黝黑的臉,面頰、額頭上全是縱橫交錯的皺紋,網似的皺紋刻在眼皮上,講話時嘴唇上方隱現出放射狀的皺紋,一張臉只看到皺紋。她瘦骨嶙峋,胸部平板,整個人像縮了水,也變矮了,完全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胡薇薇。一個三十八歲的老人。
是的,我得承認,我們分別了十四年。那天上午,我們犯人在遠處把鵝卵石砸成小石頭,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胡薇薇,遙望著她上車,遙望載著她的車馳出省二監大門。
一別就是漫長的十四年,十四年確實可以改變人,它可以把孩子變成大人,可以把青年人變成中年人,可是,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十四年決不是四十年,十四年決不足以把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一下子變成七十歲的老太婆,正如十四年後的今天,三十七歲的我決不是七十歲的老太婆一樣。我看見一朵美麗的玫瑰是怎樣在瞬間凋謝的。
一九六四年春,上面給囚徒學習全國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文件,我只聽懂了要搞四清四不清,要幹部洗手洗腳,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更弄不清這個運動為什麼竟牽連了省二監的就業員們,胡薇薇和其他許多就業員一起從地處重慶市區的省二監驅趕到了四川峨邊。
胡薇薇本可逃避這次大劫大難,回西昌老家與分別五年的父母兄弟團聚,想不到這次是她的親生父親把女兒又推進了火坑。
他們說胡薇薇的父親解放前有歷史問題,在單位上被專了十多年政之後,他嚇破了膽,拒絕接納從省二監就業隊清理回家的胡薇薇,說是擔心她找不著工作,真實原因是這個家經不起再加一個反革命了。連省二監的幹部都為年輕的胡薇薇惋惜,他們清楚,把她收回省二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第二次判刑坐牢。
不久,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安排胡薇薇去了一個徹底「改造」她思想的好地方——峨邊勞改勞教就業農場,一個令人談虎色變的蠻荒之地。
在峨邊的人間地獄裡,胡薇薇度過了十四個春秋,她美好的一切,在那裡一點一點銷蝕風化,不知不覺中,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後來胡薇薇說,這個十四年刑是我父親判的。
胡薇薇過去的身影突然湧現出來活躍在我的眼前,她們在我心裏頑強地搏鬥,拼盡全力想把面前這位千真萬確毫無姿色的胡薇薇逼回過去,逼回到她在兒科醫院嬰兒室裡揭開紗罩,面對新生兒流下母親熱淚的時候去,逼回到我想媽媽想哭了,她溫柔地問「餵,什麼叫心裏充滿了陽光」的時候去,逼回到那個腰間扎個手絹,跳「春到茶山」逗監房女犯破涕為笑的時候去,逼回到在女犯三隊她紅著臉蛋向我解釋「眼皮跳,是你的眼睛疲倦了」的時候去,逼回到初到峨邊,那些男士們眼睛發直爭睹這位「重慶醫學院」兒科系五年級大學生丰采的時候去……
我難過極了,想嚎啕大哭。可是,胡薇薇本人,倒是很平靜,並不清楚我內心的百感交集。或許,旁觀者清當事者濁,她並不清楚自己已前後判若兩人,以及這種變化在別人心裏引起的震動。
望著她,忘記我當時詞不達意地講了幾句啥,跟在她後面,到了她的家。
一個比和平路我家大得多的房間,四個人生活在這裡——她的丈夫張軍和兩個在峨邊出生的小女兒。
因為丈夫的父母在內江,薇薇一家剛從峨邊清理回來。那段
刻骨銘心的慘日子還歷歷在目,薇薇已能平心靜氣地對我娓娓敘說她過去的故事。
因為她臭大學生架子不放,對獄吏不肯俯首貼耳,他們不准她當醫生,叫她做最繁重的男人們幹的農活;因為性格倔犟說話直爽,她被關小監,二十四小時反銬,無法自己吃飯無法自己解褲帶上廁所;因為她咀硬,拒絕檢舉傳遞她「反動」消息的朋友,那怕那些人自己已經坦白交待,上面把胡薇薇放進傳染病房與肺病病人同吃同住。
因為她是反革命知識份子,奴隸主不批准她與右派份子的愛情,「你倆結合,不擔心你們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們要干的,是翻共產黨船的事情。」就是說, 奴隸主不擔心刑事犯殺人越貨,他們害怕反革命右派份子聯合奪權。於是,奴隸主把女奴隸送給一個他們最放心的男奴隸張軍——綽號叫「爛機關鎗」的人。他們給這個男人特權,讓他一個人去領取了結婚證,並且允許他把那個名字寫在結婚證書上的女人,從集體宿舍拖出來,扔進那間奴隸主分給他的草棚裡,強姦強姦,意志和肉體……
在痛苦無望的掙扎中,日夜交替,生命延續,薇薇先後產下了兩個女兒。在那個物質極其匱乏精神極度壓抑勞動極其艱苦的環境裡,薇薇用自己血肉做成的奶漿餵養這雙在大牆裡出生的苦命孩子,孩子們明亮的眸子是用媽媽的眼淚沖洗而來的。
我終於明白,峨邊是怎樣把我們心愛的薇薇的美麗鏟除得如此一乾二淨的。
張軍很高興我的來訪,家裡增添了一點熱鬧。
我把從成都帶來的便宜的桃酥拿給兩個女兒,算是這個窮阿姨的見面禮。這是從林方給我的二十元往返車費中,坐慢車省下的錢買的,對於時間一文不值的我而言,選擇磨洋工每站必停的慢車是非常明智之舉。老張走過來,笑嘻嘻地問:「我可不可以嘗一點?」我忙不迭地把餅乾筒遞過去:「當然,當然,你自己拿一個吧。」他剛伸手拿了一個,只聽見一聲河東獅吼:「張軍,不准你吃,你不要臉!」這是胡薇薇。這聲吼叫又把我嚇了一大跳,這一大跳並不比火車站初見她時的那一大跳小。我好尷尬,哀求地喊:「胡薇薇,胡薇薇。」想制止她,別讓老張在我面前如此下不了臺。不行,她非要張軍把手上拿著的桃酥還回去,才肯罷休。
老張有很好的修車技術,那是他的絕活,又因為那個時代會開車的人很稀少,在崇山峻嶺層層疊疊的峨邊,他靠這一手搏得隊長和家屬們的青睞,所謂「輪子一轉,就什麼都有了」。現在,他在一個修車廠上班,掙錢養家。他身強體壯,與瘦弱的胡薇薇正好是強烈的對比,看上去比老得不堪的胡薇薇年輕不少,儘管他比薇薇大。他喜歡講話。此時,他很樂意向薇薇的老友講述那場在峨邊力戰情敵,奪得何美人為妻的勝利——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偉績,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反芻的歷史。他滿懷得意地提到了一串失敗者的名字,眨著他那雙尚有生氣的大眼睛,打算繼續講下去……我聽得有點無頭無腦,莫名其妙,胡薇薇正忙著給她不滿兩歲的小女兒餵飯。
突然又一聲河東獅吼,薇薇端著飯碗站起來:「你狗日的張軍,你得意啥子?你再說,再說,老子將就這個飯碗給你砸過去!」
老張住嘴了,勝利者是寬宏大量的。我嚇暈了,再一次被胡薇薇的變化驚駭。上次為胡薇薇美麗的外表,這次為胡薇薇溫柔的天性。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胡薇薇,也隨著她美麗的形體一起駕鶴西去了。
我終於明白,那些峨邊的主人們,是怎樣費盡心血絞盡腦汁要把「臭知識份子」改造成「香勞動人民」,要把高貴的文明人改造成茹毛飲血只知械鬥的野蠻人,要把「翻共產黨船」(造反)的人,改造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殺人)的人。
胡薇薇啊胡薇薇,不管你今天是個怎樣的人,我瞭解你的底細,你的心地為人,你是一個最好的人,我的永遠的友人。
這次成都內江之行,我曾經有過的在孫文碧或者在胡薇薇處躲一段時間的念頭已經煙消雲散,我的心寧靜淡泊了許多。和孫文碧相比,我有幸還有些年頭可活,多看看世界,還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胡薇薇相比,我那些損失,失得並不徹底,還剩下些許的殘餘。捧住這些「殘餘」,把它當成額外的獎勵,把它當成它就是完整,你就覺得自己擁有了百分之百,你就不再老是別轉頭去看昨天,這樣,或許你還有一個明天。
和平路,和平路,你是我的夢魘,我的星辰;你是我永遠的瘟疫,我終生的搖籃。沒有你,我不會有那麼多傷痛,沒有你,我無處遮風避雨。
我好歹都離不開你。你的走投無路的齊家貞,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