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一輩的地主婆劉大妮,是我們村裡的第一美人。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個人看法,別人有沒有大致相同的眼光,我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諮詢過別人的意見。有許多私人事體,是必須要自己拿定主意並且自己承擔責任的。讀某人的書、聽某人的話,永遠是不懷好意的野心家的愚民政策,只有甘心當愚民的人,才會相信並且強迫別人相信諸如此類的騙人鬼話。
一、劉大妮其人
我的爺爺在1960年冬天「非正常死亡」之後,我的奶奶也哭瞎了眼睛。劉大妮的年紀大概比我哭瞎眼睛的奶奶小10多歲,比我在城里長大的母親要大10多歲,在我看來卻比自己的母親更加光彩照人。在當年的官方廣播和民間口碑中,包括地主、富農、反革命破壞分子和右派份子在內的「地富反壞右」,都是面目猙獰的牛鬼蛇神;然而,在我自己的心目之中,地主婆劉大妮總是那麼親切,那麼漂亮,那麼年輕,又那麼聖潔。
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我與劉大妮之間有過什麼特殊的利益關係和私人交往。不是的,我與她之間連一句話都沒有交流過。如果她現在還健在的話,我想她根本不記得村子裡還有我這個跑到首都北京混飯吃的後生小子。
劉大妮是個連自己的丈夫都沒有見過一面的老處女。她的丈夫姓蔡,是村裡一戶小地主家的獨生子。蔡家究竟有多少田產,我至今也弄不清楚,不過,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蔡家祖祖輩輩靠勤儉持家。即使在轟轟烈烈鬥地主的革命時代,村裡的老人私下裡依然把劉大妮的公公當作勤儉持家的模範人物口口相傳,據說這位老人家一年四季和自己家的長工一樣干農活,農忙時長工們吃的是用小麥面做的乾糧,他老人家卻像平常一樣和家裡人吃著半干半稀、半粗半細的家常飯。白淨秀美的劉大妮取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土著名字,就足以證明她並不是大富大貴的嬌小姐。
劉大妮的丈夫在當年的河南省城開封市讀書,後來就再沒有了音信和下落,有人說是參加了革命,至於參加的是共產黨一邊的革命還是國民黨一邊的革命,誰都沒有說清楚。在兒子沒有音信的情況下,蔡家徵得劉家的同意迎娶了劉大妮,代替兒子與新娘子拜堂成親的,是蔡家的小女兒。大嫂子與小姑子拜堂成婚,稱得上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因此被老輩人經常談起,也因此很自然地印在了我的記憶中。
到蔡家守了幾年活寡,劉大妮遇上土改。這個連丈夫都沒有見上一面的已婚處女,不僅家產田地被充公,她自己也成了任人凌辱游鬥的地主婆。
聽老輩人說,土改期間曾經有不少翻身得解放的地痞光棍打過劉大妮的主意,也有好心人勸說劉大妮放棄地主家庭嫁給貧下中農,說是城裡的某妓女嫁給本村裡的某光棍,不到一年就生下一個白胖小子,鄰村地主家的小老婆改嫁給本村的另一個老光棍,現在也過起了幸福生活。這位好心人被劉大妮抄起棍子趕出家門,傳揚出去便成為年的一段佳話。不知道劉大妮是要死守貞節還是要死守田產,再不然就是根本就看不上那些翻身得解放的阿Q,反正她就是死活不願意離開蔡家。再後來她乾脆從外鄉抱養了一個男孩兒,像模像樣地過起了寡婦生涯。
抗美援朝時期,村裡最為時髦的就是一輪又一輪的強征公糧運動,年輕漂亮的已婚處女劉大妮,每一次都要被拉出來挨第一刀。強征公糧的動員會一般安排在晚上進行,從鄉里派來的荷槍實彈的公家人,總是先讓地主富農們帶頭上報要繳納公糧的數目,熱鬧一通之後,公家人劈頭斷喝一聲:「劉大妮站起來!」劉大妮便只好應聲而起。接著是「你家打算繳多少公糧?!」的逼問,劉大妮報上數目後,公家人不由分說就大發雷霆:「把劉大妮綁起來押鄉里去!」於是,從人群中衝出兩個彪形大漢,把劉大妮五花大綁拉扯出去,接下來的強征公糧自然是一片踴躍。被綁出去的劉大妮其實並沒有被押送鄉里,而是走出村口便鬆綁回家去了。當然,她家要交的公糧並不會因此而減少。劉大妮被工作人員當作革命鬥爭的道具靶子玩弄一番之後,回到家裡補償和慰勞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平時捨不得吃的土油(棉籽油)拿出來炸油饃吃,所謂油饃就是河南土產的沒有經過發酵處理的油條。
我的河南老鄉李佩甫寫過一部真正可以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羊的門》,「羊的門」的說法來自《聖經》故事,耶路撒冷的猶太人聖殿裡,有一個專門供充當犧牲品的羊群出入的門,耶穌基督為自己的猶太同胞在聖殿裡血腥宰殺羊只而感到憤怒,便奮力驅逐了這些猶太人連同他們的羊群。《羊的門》裡面的土著村長強暴全村老少的治人權術,表面上看是來自於被村民們稱作「公家人」的上級官員,更深層的根源卻在於中國歷史上極其悠久的極權專制的野蠻文化。宋明理學家對這種殘無人道的人治權術,給出了極其正統也極其神聖的經典概括:「存天理,滅人欲」。公元前1726年,爬上皇帝寶座剛剛三年的雍正皇帝,欽定過一樁「存天理,滅人欲」的「名教案」,讓數百個朝庭官員針對「名教罪人」錢名世人人表態、個個過關,其操作程序與發生在中國大地的一個輪迴接一個輪迴的政治運動幾乎是如出一轍。就是這位以極其殘暴的誅心之術使所有讀書人斯文掃地的惡魔皇帝,到了筆名二月河的凌解放的筆下,竟然變成了一個改革開放並且與時俱進的好皇帝。中國歷史就是這樣持續不斷地被無恥文人所歪曲、所改寫的。
二、劉大妮遊街
劉大妮留給我的最為深刻的第一印象,是與炸油饃有關的游鬥遊街。
記得那是一個三伏天,我還是一個沒有上學更沒地方讀幼兒園的農家幼童,年紀大抵在四、五歲之間,因為家裡太窮,沒有上學的農村男孩子大都是光著屁股滿街跑的。我和小夥伴們在村子中央的學校操場旁邊,一邊觀賞紅衛兵大哥哥大姐姐們上體育課,一邊拿自製的玩具紅纓槍做著摹仿動作。
突然間,一陣敲鑼打鼓聲由遠處傳來,正在操練中的紅衛兵學生失去約束,一窩蜂衝向街頭,向著敲鑼打鼓的聲音迎了過去,嘴裡興奮地叫喊著「看遊街了,看遊街了……」
到了人多的地方,遊街的隊伍照例要停下來進行革命宣傳。我和幾個光著屁股的小玩伴仗著身子瘦小,從人縫裡鑽了進去,看到被幾個壯漢游鬥的對象,正是劉大妮。她的身上穿的是已經被汗水浸透的大紅緞子的新棉襖和新棉褲,胸前挂的並不是黑牌子,而是一口油糊糊的大鐵鍋,其五彩繽紛和汗流浹背的狼狽相可想而知。
抓人遊街的組織者,照例是村裡的支書、大隊長、民兵營長之類不用下地幹活就可以吃小灶的特殊材料,連同跟隨在他們身邊的骨幹民兵和積極份子。遊街隊伍停下來,先是村幹部帶頭高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打倒劉少奇!」之類的革命口號,接著是姓姚的男人揭發一些我當時還不能夠完全明白的事情。多少年後我綜合各方面的信息並根據自己的理解,才算整理出了自己的思路:
原來,前一天的下午村子裡召開群眾大會,劉大妮與村裡的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照例被五花大綁拉到主席台上跪了整整一個下午。晚上回到家裡,她照例拿出自己平時捨不得吃的土油炸油饃慰勞自己,被住在她家上房的姓姚的男人看在眼裡。
這姓姚的男人本是縣城中人,而且是在戰爭年代立過功、負過傷的戰鬥英雄。他光榮復員後在縣城裡當了一名小官,1958年大躍進時被他妻子的妹夫、村子裡的一名幹部請到村裡,領導全村人進行向共產主義天堂大躍進的社會主義改造。在社會主義改造期間,他利用控制集體食堂的權力欺男霸女,玩弄過一些稍有姿色的女人,卻從來沒有能夠把劉大妮搞到手。大躍進過去,這位姓姚的男人遭受毒打批鬥之後被撤了職,依然不肯放過劉大妮。這天晚上偏巧他的老婆孩子不在家,他便以不讓佔便宜就要去告發相要挾,劉大妮卻像電影裡的革命英雄人物江姐、劉胡蘭那樣寧死不屈。姓姚的男人惱羞成怒,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大隊部告發劉大妮抗拒改造,同時卻隱瞞了自己的性侵犯企圖。
遇到這種與階級鬥爭有關的政治事件,村幹部自然是聞風而動,他們帶上幾個民兵衝到劉大妮家中,找到了她吃剩下的油饃和用來炸油饃的油鍋。姓姚的乾脆從劉大妮的衣櫃子翻出珍藏在箱底的嫁衣:大紅緞子的棉襖和棉褲。一幫人極其野蠻地扒下劉大妮身上的單衣單褲,把棉襖棉褲裹在她的身上,再把黑糊糊的油鍋扣在她的肚皮上,一條繩子牽著上了街……
拉劉大妮遊街,在本村乃至附近各村,一直是最為驚心動魄的一齣好戲。附近的幾個村裡除了許多越窮越革命的老光棍之外,還有更多不大甘心地娶了醜婆娘的男人們,在他們心目裡,這位任誰都搞不到手的老處女,無疑是公開發泄變態性慾的最佳對象。
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時分,被人們推搡簇擁著往前走的劉大妮,渾身上下冒著騰騰的熱氣,紅緞子棉襖的釦子早就被人扯開,兩個大白奶子上點綴著一顆顆混濁的汗珠。每當劉大妮支撐不住癱倒在地的時候,總會有幾個壯漢衝上來撕扯一番,捎帶著在她的細皮嫩肉和大白奶子上揉一下或捏一把。湊上來佔便宜的,還有一些醜陋不堪的女人們,她們專門用鐵鍋上的油泥塗在劉大妮粉白透紅的臉蛋上。
劉大妮最後一次癱倒在街道中央時,任憑這些男女怎麼揉捏撕扯,怎麼喊口號吐唾沫,她都是瞪著雙眼不能動彈。一個與我一樣光屁股的小玩伴突然間亢奮起來,舉起小雞開始往劉大妮身上撒野尿尿,沒想到一泡小孩尿救下劉大妮一條性命,心滿意足的大人們喝一聲彩轟然而散……
三、關於劉大妮的美好記憶
幾年過去,我已經是村裡的一名小學生,上課的教室也由破爛民房搬到一所剛剛建好就開始漏風漏雨的校舍裡。在此後的幾年中,我幾乎天天與劉大妮見面,我的身份是學生,她的身份是專門在學校裡打掃廁所的地主婆。
當年的農村人,是沒有錢買衛生紙擦屁股的,印著紅頭文件和偉大領袖頭像的報紙,就是大人們最好的手紙。有一個貧農出身卻又有些痴呆的紅衛兵學生,因為擦屁股時不知道把印有領袖像的一面隱藏起來,結果把臭屎抹在了偉大領袖的臉上,當場被老師和同學們從廁所里拉出去批鬥遊街,村子裡從此又多了一個滿街追女人的陽瘋子。
對於我們這些學生娃來說,從作業本裡撕扯下來的廢紙就是最好的手紙。遇到沒有作業本的時候,就只好從廁所牆壁上取下土塊和石塊蹭上幾下,或者沿著廁所牆壁的棱角從上到下蹭下去,這樣就無形中增加了劉大妮的工作量。每天上午,我都能在男廁所裡看到劉大妮一絲不苟地打掃衛生的身影。我當時已經懂得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大防大逆之類的聖人古訓,非常奇怪劉大妮何以面對我們拉屎撒尿而無動於衷?而我們自己又何以能夠在她面前拉屎撒尿而無所顧忌?
對於當年的我來說,答案自然是沒有的,有的只是對劉大妮一臉聖潔的痴迷和敬仰。比起把我連同六個同胞兄妹當豬崽子喝斥餵養的親生母親來,我總覺得劉大妮更加親切也更加聖潔一些,以至於幾天見不到她,心裏就會隱隱地產生一種失落感。直到近年讀到楊絳先生的自傳文本,我才恍然大悟:劉大妮正是一位與楊絳先生相彷彿的「靈動皎潔、清光照人」的偉大女性,一位在強制異化的殘酷和荒誕中,始終葆有意志的堅定和人性的輝煌的女神般的人物。楊絳先生所說出的,也許就是劉大妮想說而沒有說出或說不出來的心裏話:
「可是我雖然每天胸前掛著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眾憤怒而嚴厲的呵罵聲中,認真相信自己是虧負了人民、虧負了黨,但我覺得,即使那是事實,我還是問心無愧,因為——什麼理由就不必細訴了,我也懶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動’。」
「我心想,你們能逼我‘遊街’卻並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說:‘我雖然遊街出醜,我仍然是個有體面的人!’」
「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上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我還依然是故我。」
從16歲離開家鄉開始,我再沒有見到過劉大妮,對於劉大妮的那份美好記憶卻一直伴隨我四處漂泊,至於她最後的結局是什麼樣子,我既無從知道也不願意去深究。至少在我個人的心目中,地主婆劉大妮是一位美好的受難女神。也許,殘存在沒有人性的變態社會和邪惡年代裡的人性火花,才是人類文明薪火流傳的真正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