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過去的10年時光是雷霆萬鈞的。這個國家發生的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加入世貿了,香港回歸了。奧運舉行了,世博展覽了。中產出現了,汽車進門了。如果要列舉類似於這樣的大時代,大故事,大變遷,每個人都似乎都有著那麼多的話要說。
可是,一切是否真的都那麼宏大?對於個體的命運來說,一場號稱舉國自豪的奧運會,真的曾經影響了你的日常生活?或者說,當你將眼光微縮到尋常巷陌的時候,是否還能夠有如此霹靂雷聲?而或者,你只看見了家長裡短的苦痛,微不足道的掙扎?
或者,我們都容易被那些宏大敘事所牽引,忘卻了身邊的細小故事。而美國《紐約客》雜誌前駐中國記者何偉(Peter Hessler),通過他的書《尋路中國》(Country Driving),恰恰給我們講述的,就是他沿著長城駕駛、在北京郊區一個名為三岔的小村租住、在浙江麗水採訪所遭逢的一些小人物的尋常故事。
大時代的變遷,是由無數細屑和無名所組合起來的;而這些微小的變遷,才真正構筑了大時代變化的實質。尋常巷陌裡的中國變遷,才是確實的、真切的變遷。「重要的時光,多是私人的」,就像何偉所說。
連清川(以下簡稱「連」):在「三岔」一章(指書中的《村莊》),看起來你好像感嘆中國農村的變化,或者是商業化。你認為這對於中國所有的農村來說是無法避免的變化嗎?這是一個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進程?或者你認為有其它的變化方式?
何偉(以下簡稱「何」):我認為基本的經濟提升,和個體自由與責任的提升,是好事。這沒有什麼問題。人們不應當保持貧窮以保持簡單或者獨特。
我有時候覺得如果這些變化能夠慢一些會更好了。它對於中國人來說太劇烈了。我想結果是許多情緒上的不穩定。我也希望人們能夠得到更好的支持系統。我指的是那些與公民社會相關的機構。
連:在麗水那一章(指書中的《工廠》)中,你用麗水來比較美國西進時期,並且評論說中國的變遷缺乏公民社會的參與。你認為它逐漸會來到嗎?或者你乾脆就是悲觀的?
何:我認為它逐漸會發生的。許多中國人也很關心這個問題。雖然,有時我也認為中國人認為本身就是那樣的(連註:指公民社會的缺乏)——他們沒有意識到其它的社會有很強的公民社會傳統和對社區組織的尊重。
我不清楚這種變化將會如何發生。也許這要求有政治變化。並且,這要求更多的中國人能夠認識到這個問題。
連:在書中所涉及的時間段裡,有許多重大的事件發生,包括奧運會。但你的書中極少提及,為什麼?
何:我在奧運會之前結束了魏的故事。我並不認為奧運會對於這個家庭和這個村莊是非常重要的。我的確和魏全家一起去看了奧運會,還寫了個報導給《紐約客》,但它看起來和這本書不相容。
我一直認為中國所發生的重大事件是不相干的。我寫的這段時間有種奇怪的特性,從1996到2008年左右。許多大事件發生了——香港回歸,鄧小平去世,轟炸大使館,SARS,奧運會等等。但你看看人們的真實生活,這些事件並非非常有意義。重要的時光,都是私人的——人們離開家庭,或者找到一個新工作,或者找到受教育以及更好籌謀未來的方法,這樣的時光。這是一個社會故事而不是政治故事,而這在未來會改變中國。當然,我很幸運我不用非常近距離地報導這些事件。這只會浪費我的時間。相反地我可以關注個人和社區。
連:你寫了許多關於中國的轉型與傳統之間的衝突,你怎麼看這個問題?你覺得轉型會抹殺傳統嗎?或者你認為有什麼方法可以保存它們?
何:對於任何一個正在迅速變化的社會來說這都是個關鍵問題。在中國這尤其有趣,因為這個社會直接轉向對抗它的傳統。這個進程開始於清朝末年,在毛時代加劇了——當然在改革時期也繼續著,多數是因為人們更加富裕並且流動性更大了。
我想我的感覺是有些傳統比我們想像的更加具有調適性,或者至少他們會以令人驚異的方式回歸。比如說,許多中國傳統宗教在過去十年中變得更加顯性。但是人們應當注意到會丟失掉一些社會傳統,比如說,尊敬和贍養老人。這是一個我一直認為中國比美國好得多的素質。但是它也開始在許多變化中墮落了。
連:魏子淇試圖獲得村支書職位的努力很有意思,它看起來很像是更高層的政治鬥爭的一面鏡子。你覺得民主變遷會長期保持一個模糊的狀態,還是像魏子淇這樣的人會逐漸改變現有的情形?
何:我懷疑系統改革需要比較長的時間。魏子淇就像其他中國那些聰明、有能力的人一樣——他判斷改變現狀並不是最符合他的利益的。他最初採取了行動,試圖成為村支書,但是他被打敗了,於是他就後退了。我覺得這在中國是一個普遍教訓。我的感覺是至少需要10年中國的政治才會發生有意義的變化。但是誰知道呢?沒人可以預測這樣的事情。
連:三岔和麗水的故事都涉及到了農村的城市化,涉及農民轉變成商人或工人,你看到的是全面的城市化嗎?你覺得這其中的代價是什麼?
何:當然,這其中有巨大的環境代價。城市擴張的方式、支持城市擴張所需的資本擴張方式,這值得擔憂。並且也有一些社會代價,在個人、家庭和社區遭遇如此眾多的轉型時他們的關係也經受折磨。
即便如此,還是有好的現象。我認為終極而言對於人們來說是好的,他們覺得可以自己做決定幹什麼,住哪裡,他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這在不久之前的中國還無法實現,但是今天越來越成為真實。我崇敬許多移民所顯示出來的自立和信心,至少是那些成功了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必要的過程——簡單地說,中國農村裡有太多人了。他們不可避免要經歷從農村到城市的進程。考慮到所有因素,我相信人們處理的非常出色。我非常高興這建立在個體動機的基礎之上,而不是政府或者其他實體強迫人們遷移,告訴他們必須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