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排的短髮女生說:「我二十一歲,為什麼活得卻像是四十一歲?每天都被很多壓力裹著,論文、GRE、考研、找工作……」因為情緒激動,她的語速急促,像是迫不及待要把胸中的積鬱釋放出來,她的單薄身軀承受不住了。
這是北京大學的一堂講座課,我是這堂課的講演者,台下是新聞學院的三年級學生。他們的表現出乎我的意料。他們大多出生在一九八七年前後,在九十年代後期度過青春期。這二十年經濟擴張、物質豐裕、資訊發達、中國日漸捲入全球化的過程,也是意識形態死亡的二十年。
我們曾本能的相信,這種環境將孕育出更獨立、更自由、對世界瞭解更寬闊的一代人,而他們將把中國社會帶入一個新階段。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這堂課程像是這一代人困境的某種縮影。在講課環節時,我發現他們對世界所知甚少,十五年前我讀書時被認定為必須知道的人類歷史和重要人物,他們幾乎都很陌生。
而在交流環節時,他們都抑制不住的表達自己的受挫感,他們感覺到社會的巨大壓力,不相信個人的意志與力量,感到自己一直在遵循別人的要求而生活。詩歌、愛情、理想主義,這些青春必要的元素,在他們的生活普遍性的缺席。
接觸的時間短暫,或許我的觀察不可避免的帶有偏見。兩天後,我在《南方週末》上讀到了關於義烏工商學院的「超級畢業生」的報導。這所學校的副院長是個狂熱學生創業支持者,學生最普遍的創業方式是在淘寶網上開辦自己的小店,他們中最成功的一位叫楊甫剛,他二十四歲,剛畢業不久,卻已月收入四萬元,還僱用六位員工,其中一位還來自名校武漢大學。
在就業形勢嚴峻的此刻,他是這所默默無聞的學院的奇蹟和希望。如今,這所學院正變成一所淘寶創業家的樂園,宿舍裡堆滿了紙盒子、接不完的電話,年輕人大部分時光都消耗在網上—-他們是一群網路世界的小商小販。副院長賈少華則對記者說:「延續培養精英的老思想,那是誤人子弟。」
北京大學和義烏工商學院,是中國高等教育的兩個極端,卻陷入同樣的困境—-教育的目的和意義,徹底缺失了。大學失去了獨立性,不僅屈服與政治壓力,也臣服在社會壓力之下。而年輕人,這些代表著國家與社會未來的新血液,一方面缺乏靈魂上與知識上的引導者,缺乏保護和鼓勵,另一方面被提前推入赤裸裸的達爾文主義式的競爭中,被擠壓和馴服,用自己的青春熱情和創造力來交換生存哲學。他們沒有被當作一個個人來看待,而只是巨大的經濟社會機器上的一個齒輪。
我理解那個北大女生的感慨。即使在中國最知名的學府,教育理念也很少被提及。這所大學擔負著盛名,卻早已交出了原則和信念。行政化與商業化,這兩個趨勢正扼殺掉它的生命力。它本應是中國最精英大學,為這個國家提供最傑出的頭腦、最富批評性的觀念、最具理想主義的青年。但它對於這一使命,視而不見。那些費盡心機考入這所大學的青年,在短暫的虛榮心被滿足之後,發現了無窮的失落。
他們渴望在這裡被啟發,被引導,被激發出生命中最燦爛的東西,並尋找到自己最想走的道路。當這一切都沒有時,他就只能成為流行觀念的俘虜。他要成為別人希望的自己,他要和很多同齡人在同樣的社會標準進行同樣的競爭,於是競爭就變得殘酷無比,他越發迷失了自己。
我也理解賈少華的感慨和楊甫剛的選擇。是啊,這樣一所學院,既沒有傳統也沒有現實的師資和學生的競爭力,它唯一的優勢在於它背靠這個出名的義烏 ——全球小商品的集散地。與其讓學生在校園裡無所事事的四年、或者學習那樣僵死的知識,不如讓他們及早進入社會。但很顯然,賈少華誤解了「精英教育」。中國大學從未給學生提供過「精英教育」,僵化、刻板、陳舊,不是精英教育。而他提供的解決之道,或許不再刻板、陳舊,卻只是一種帶有新的毒性的解藥。
他使教育徹底庸俗化,事實上,他的方法沒給學生帶來任何新的價值,學生們只是提前變成了小商販。他們的成功也是如此脆弱,就像《南方週末》的記者潘曉凌總結的:「最低的運營成本、最充裕的時間,再加上青春無敵的精力,這些全天粘在電腦前的超級學生們擁有難以複製的競爭力。」但是,義烏已有太多這樣的勤奮小商人,或許他們的很多父母都是如此,那揦這所學院的存在還有何價值,另一座有個學院名字的批發市場嗎?
在某種意義上,二十歲左右的這一代人,或許是最不幸的一代。他們生活在物質、資訊過分豐沛、精神與價值卻如此匱乏的年代,也是一個技術手段不斷增悤的年代,目的和意義卻消失了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