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昆明往西雙版納去的路上要途經一小鎮—普文。小鎮在思茅過去沒多遠,再往下就是洲府所在地景洪了。
小鎮很小,知青談起它,是因為這裡有個勞改農場。
79年鬧返城時,面對壓力知青又提到了它:「最壞的結果就是去普文勞改農場種甘蔗,有什麼了不起!」
30多年後的今天當我探求上海知青陸寶康案件時,得知當年他就在普文勞改農場服刑,並在那裡出的事就此結束了生命。
他是犯什麼事被關進去,又為何被槍斃呢?事情得從頭說起。
(二)
1968年12月21日毛澤東發表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指示。就在那天早上,上海首批赴雲南西雙版納的1000名知青乘專列從北火車站開出。列車上,一名身穿軍裝,頭戴軍帽,個子高高的(1米75,在我們那個年齡裡算高的)小夥子引起了帶隊知青連長周公正的注意。此前連長已準備了一面大大的紅旗,正打算找一名旗手。眼前這小夥子臉上帶著靦腆,但軍人的服裝平添了他一種帥氣和精神。「對,就是他」。連長想像的旗手就是這樣的:既有點書生味道,又威武的像個軍人,帶著蓬勃的革命朝氣。他的形象符合了這支剛從學生踏上社會的隊伍。這樣的隊伍需要一面鮮紅的旗子引路,同樣需要一名帥氣而精神的旗手。
他,就是陸寶康,17歲,閘北17中67屆初中畢業生,家住閘北區,天寶裡。
在1000人的隊伍裡,擔當旗手這是何等的自豪和令人羨慕呵!每逢隊伍行走的時候,陸寶康總是抬頭挺胸,一身軍裝,左肩斜背著軍用書包,右肩斜背著軍用水壺,二條揹帶在胸前組成一個斜「十」字。二手伸直握住旗桿。紅旗嘩嘩地在他頭上飄動,豪情溢滿他的胸膛。
到農場後,旗手的任務就此結束。1000人被零零散散地分到了各個生產(連隊)。所有人又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開始新的生活。陸寶康被分在東風農場一分場四隊。
四隊是一個老連隊,職工主要是一些退伍兵及雲南和湖南來的移民。原有的房屋都住滿了,陸寶康就同另一個知青安排在連隊的一角緊靠倉庫旁的一間草房裡。
下鄉不久,一次隊裡組織剝花生(做種子用),剝完的花生就堆放在倉庫裡。這倉庫實在簡陋的很,竹排牆上有一個連牛都跑的進去的大洞也沒修復。隊裡不當回事,因為沒人會去做偷竊的事。雖說生活艱苦,但那時人極守規矩。那晚,陸寶康與同一房間的葉有富(同一批上海知青)不知怎麼想到了吃花生,堆放的花生離他們太近了,就在他們房間邊上的倉庫裡。二人說幹就幹,很方便地從那洞口裡進去。用茶杯裝了半杯花生米。為了表明這樣做不是偷竊,他們想到了老紅軍的光榮傳統留下一張紙條,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下:我今天拿花生一點,留下人民幣2元。因為怕別人認出筆跡,陸寶康自作聰明用左手來寫。這點花生如果算價錢的話,大概值5毛錢,留下2塊錢可算是高價買了,他倆覺得心安。拿回來後,房間裡沒鍋沒灶,二人用舊報紙燒燒就這麼半生不熟地吃掉了。第二天,副連長宋正楊從留下紙條上立刻懷疑是他們,因為老職工不大會做這樣的事,如果做了是不會酸溜溜的留什麼紙條的,他倆的住房緊靠倉庫,理所當然地成了懷疑的主要對象。當晚在全連大會上進行了批評。雖未點名。但大家都知道是陸寶康干的,此事一段時間成了全隊的笑柄。此後陸寶康一直悶悶不樂。
剛下鄉那陣,許多知青都急於要表現自己,積極要求上進。不管是出於虔誠的信念、青春的熱情或是投機的心態。總之,大氣候是熱情向上要革命的。當然還有部分知青懵懂混日子。但陸寶康不糊塗,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對生活的要求。對那些熱情上進要革命的做法,他不認同,又不想去投機。他有自己的想法和理想,而這些個人的理想同現實又存在著太大的差距。於是,在連隊這個勞動集體裡,陸寶康慢慢地同大家疏遠了,變得不大合群。他變得憂憂寡歡起來,在集體裡顯得另類。每天的勞動都去,慢慢地幹,沒有激情,吃力了就自己休息。給人的感覺有點出工不出力。
同時,他有一個可以收聽到短波的小半導體(那個時候算很不錯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收聽國外的電臺,學學英語。也許是國外電臺廣播的東西同他個人的想法產生了共鳴,他覺得人家講的有道理,完全不同於現實中的階級鬥爭和革命理想。慢慢地深陷其中,並按照廣播裡給的地址寫了一封信去,信封上規矩地寫著:寄香港xxx信箱。信裡他談了知青生活,說是實在太苦了並留下了真實的地址和名字,還夾寄了一張半身照片(也有人說他信中要求得到經濟上的幫助)。那年頭這叫「收聽敵臺」,是一條罪名。這封信怎麼可能寄的出去呢?他也太天真了,信很自然地轉到了國家安全部門手裡,安全部門滿當回事的派人很方便地找到了他。談話下來,覺得怎麼也不像個階級敵人,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知青,天真幼稚,真真是沒事找事幹,讓他們白忙了一場。他們失望而不滿地走了,臨走仍下一句話:免於處分。
免於處分並不等於沒事,在那個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裡,收聽敵臺的名聲算是眾所周知了,在大家的印象裡,他就是一個未公開處理的壞分子。
(三)
日子就這麼艱難地熬著,期間,有人通過關係、權利悄悄地走了,有人被推薦上大學很容光而幸運地走了。每一個脫離農場的人都給陸寶康帶來失望和痛苦的感覺。對於這個強大的社會機器來說,陸寶康覺得自己渺小和無望。人也變的越加孤獨和自閉。
對於陸寶康,同隊的北京知青劉玲最近寫的一本書《最後的綠島》是這樣描寫的:據我所知,馮寶康(作者將姓改了)是個半瘋,除了幹活兒還算正常,其他一切全都瘋瘋癜癜,不著四六。馮寶康性格極為內向,在我影像裡,這些年來好像從沒聽他說什麼,連家長裡短的閒話,他都不說。(244頁)原分場保衛幹事陳仲賢在《殤逝》中這樣描寫的:沉默,少言寡語,埋頭學英語,收聽境外廣播,不與人交往,有時還會自言自語,自己痴笑,完全沉湎於一個自我封閉的世界。(《勐龍記憶》425頁)
對於陸寶康是否精神上有病的問題,我問了潘根發,潘根發說:「沒有,絕對沒有。那時我們倆常交流學英語的體會,陸寶康還用英語背老三篇。」
總於有了一次機會,75年農中缺英語老師,有人提到他,場部領導也曾有打算調他去,他英語完全是自學的,當時農場裡有幾個人會英語呢?他覺得這沉悶到令他窒息的生活終於出現了一絲曙光,苦了多年後終於有這樣一個機會能夠脫離單調粗重的體力勞動,可以同自己的理想搭那麼一點邊。他忐忑不安又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他又不會去做一點背後的工作,只是默默地等待。誰知,此事竟不了了知。我想可能與他「收聽敵臺」有關。反正最終沒有調成。可想而知,此事給了他多大的打擊,他僅有的一點小小的希望也未能滿足。得知當不成老師後,他悶在房間裡一個星期,竟幾天不吃飯。
(四)
75年1月四屆人大後,周恩來病重住院,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鄧小平上臺後既大手大腳地干了起來,誰知這麼一來就與文革中產生的東西發生了衝突。毛澤東不滿了,他不能容忍鄧小平來糾正「文化大革命」的錯誤,江青等人又常常告狀。於是在75年11月全國發動了一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按理這最上層領導的鬥爭與小老百姓沾不上邊,何況雲南農場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但那是一個政治挂帥,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在緊跟國家政治形勢方面農場當官的一點也不落後。因為這批人本來就是靠政治鬥爭上去的,對政治敏感的很。於是上情下達,步步緊跟。每個連隊在勞作之餘均要學習報紙文章,山牆上總有大標語同中央的政治運動保持一致。陸寶康所在的東風農場一分場四隊也不落後,除了大會學習外,還特別規定了每個班組寫一篇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字報。陸寶康所在班的副班長武庭俊是一個69屆的上海初中生,由於文化大革命原因,實際讀書也就在小學水平。班長幹活一般,寫個什麼就有點力不從心了,或者他也懶得寫,誰知道什麼「左傾」、「右傾」的。於是想到了陸寶康。陸寶康雖說幹活不行,但畢竟是老三屆,平時不聲不響但喜歡看點書。班長叫他寫,陸寶康推脫不掉,於是一揮而就寫了整整三張紙,寫完後放在自己的箱子裡,自己也忘了。在副班長的要求下,三天後貼在了進連隊路邊的山牆上。那麼大字報的內容是什麼呢?據潘根發回憶:76年初在景洪的拘留所裡,潘根發突然發現了同一個連隊,且是同一批去雲南的陸寶康。於是又驚又喜地上前:「哎?!你怎麼也進來了。」陸寶康憨笑了一下說:「我也不曉得,隊裡反右批鄧,班裡要寫批判稿,班長不會寫,叫我寫,我不肯,他們來勸我,我就寫了。我也沒有寫什麼,只不過把我自己想法寫上去,我認為鄧小平也沒什麼錯。他們就把我弄進來了。」
對這件事還有一種說法:76年初的一個早上三四點鐘吧。上海知青xxx懵懵懂懂的提著馬燈去伙房燒早飯,當他走進伙房時,突然發現牆上貼了一張大字報,提起馬燈一看:標題是「XXX……」內容也沒細看,但見下面著名是:打貓戰鬥隊。一看到這幾個字立刻把他嚇得不清,誰都明白這「貓」即是那「毛」。那年頭這相當於反動標語,搞不好要殺頭的。於是提著馬燈直往副指導員家奔去,副指導員從睡夢中被叫到現場,將大字報拿下卷起。第二天由指導員趙家才帶著「罪證」向場部報告,很快就查明是陸寶康寫的。事後場部保衛幹事xxx去連隊,拿走了作案工具:毛筆和墨汁。陸寶康被帶到場部拘留。案件重大,場部立刻向總場報告,總場也覺的事情嚴重,於是向洲公安局匯報。最後這事直接由洲公安局出面將他押到了景洪拘留所。對於大字報的內容詢問過當時保衛幹事陳仲賢,據他回憶:那麼多年過去,內容已記不清楚了,應該說也沒什麼特別的,好像是為鄧小平說好話。主要問題是出在落款「打貓戰鬥隊」這幾個字上。
幾個月後,為了這一張大字報,陸寶康的判決下來了。據潘根發回憶,判決詞的基本內容是:長期以來放鬆思想改造,思想反動,反對上山下鄉的偉大戰略方針。特別是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為鄧小平鳴怨叫屈,矛頭指向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與天安門廣場事件遙向呼應。(指76年4月5號天安門廣場事件)但念他是知青,與天安門廣場事件無直接聯繫,從寬判處有期徒刑15年。(原上報死刑,雲南省高院未批准)
判決後約半個月被押送到普文勞改農場5隊服刑。
(五)
普文勞改農場5隊離小鎮大約也就十分鐘的車程。高高的圍牆把6、7百名刑期在十五年以下的政治犯和刑事犯都關在了裡面。76年7月唐山發生大地震後,西雙版納到處傳說要有地震發生,人心惶惶,各單位紛紛搭防震棚。說是棚實質上就是用簡易材料搭的一個人字形屋頂,下面一長排通鋪,四面透空。好在這裡天氣熱,晚上睡在棚裡也不覺什麼。當年我在農場時就在這樣的抗震棚裡睡過一段時間。勞改農場雖說關的是犯人,但關乎到生命的事同樣不能馬虎。5隊的防震棚就搭在裡面的空地上,棚頂鋪的主要材料是廢棄的甘蔗葉子。
76年10月3日晚上9點,全體犯人同往常一樣列隊集中在大操場上點名,7百來號人一個一個點過去,被點到的人大叫一聲「到」。
「陸寶康」,無人回應。
按規定缺人得重頭再來點起。第二次叫到陸寶康依舊無人應答。人們不滿了,此時,只見陸寶康雙手提著褲子沒事一樣從裡面走出來。
「你幹什麼去了?」指導員埋怨地高叫著。
「我拉肚子。」陸寶康微笑地說,對此人們沒法。當晚無事,像往常一樣時候一到人們一個挨一個地在防震棚的通鋪上睡下了。但靠近門邊的一位40來歲的犯人卻沒有睡,他的鋪同陸寶康的鋪位相差大約有7、8米遠。這看去不聲不響的犯人對陸寶康今晚的表現總覺得有點不對勁,隱約有一種預感,覺得可能會出什麼事。他從心裏巴望出事,他想立功。他蜷伏在床上,假裝睡覺,耐心地等待著。
76年10月4日凌晨2點半左右,夜空裡一片寂靜。通鋪上犯人都睡的死死的,惟有那中年犯人依舊瞇虛著眼睛等待著。
此時陸寶康從床上爬起來了,他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短褲,赤腳下床。他從通鋪下面地上這一側爬到通鋪的那一側。中年犯人看到了這一切,也悄悄地下床跟了過去。
爬到對面後陸寶康站了起來,防震棚的斜屋檐只到他的胸口高度,廣漫的天空上星星閃爍。陸寶康伸手在枯草般的斜屋面上點火,火慢慢地燎過了甘蔗葉的須毛,可能是夜空中有潮濕的霧氣影響,火拼未串起,一會又熄了。嚴格來說他只是作了點火的嘗試。
陸寶康看著這一點一點慢慢燃燒的微微的火苗,我不知道他此刻想什麼,他也許覺得自己很怨,積壓在心中的怨氣需要這樣的發泄。也許他只是一次夢遊,誰知道呢?
突然陸寶康覺得腦袋被後面的人狠狠地打了一下,接下來是拳腳齊上,中年犯人一邊打一邊大聲叫喚。陸寶康倒在地上,又有犯人衝上來施展拳腳,整個工棚內頓時亂作一團。
突然爆發出強烈的騷動聲驚動了崗亭。看守立刻將探照燈打開,耀眼的白色的光束從高高的小塔樓上直射下來。所有的犯人們都被驚醒,軍人們荷槍實彈,管教人員拿著鑰匙慌忙打開鐵門衝了進來,其餘犯人看熱鬧似的也跟隨其後。
狹小凌亂的防震棚裡,幾個壯漢正在圍著一個人拳打腳踢。
「幹什麼,幹什麼,都別動!」指導員大聲吼道。
「報告指導員,這狗日的放火燒房子。」中年犯人抬起一張古銅色地臉得意地說。
持槍軍人列隊衝了進來,所有犯人被趕到二邊。
「拉起來!」指導員嚴厲地叫著。
躺倒在地陸寶康被幾個犯人拖起: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臉上已是青一塊紫一塊,眼角腫起,鼻孔流血,赤膊的上身黏著血跡和灰土,下身只穿一條短褲,赤腳。也許是被幾個一湧而上的犯人打蒙了,他沒說一句話。
「陸寶康?」指導員心裏念著他的名字。
「哪裡燒的火?」人們紛紛問,因為這裡沒有看到被燒過火的跡象。
「在這點。」中年犯人自豪地領著大家鑽到防震棚的外側,在離檐口大約一米處的斜坡位置處,人們看到了大約有面盆底大小的一塊屋面呈微焦糊狀。
指導員板著臉回到工棚對著陸寶康大聲吼到:「給我銬起來!」
看守軍人立刻給陸寶康手腕銬了一副手銬,在手臂上又加了一副手銬,腳上銬了一副12公斤重的腳鏈。然後將陸寶康推搡到大門右側的緊閉室裡。
禁閉室是一個寬1米2,長2米,高1米5(包括混凝土頂板)的大石塊砌「房子」。房子陰暗潮濕,牆壁的石頭面上粘著一塊塊綠色的青苔。裡面僅有一長塊高出地面大約20公分的台階算是「床」。沒有被子,只能和衣而睡。旁邊是一個無蓋的木糞桶。禁閉室共有二道門,裡面一道是木門,木門上僅開有一個小圓孔,圓孔小的連一個碗都伸不進去,(那時的碗是一種搪瓷碗,形狀像小盆,不像現在城裡人吃飯的那種小碗)外面再加一道上了鎖的由鐵管和鐵條做成的門。
防震棚裡人們還未散去,只聽到中年犯人在誇誇自吹:「我早就知道這小子要不幹好事,我一直沒睡在注意他,果然半夜裡見他起來,從床底鑽出去……。」
此時離陸寶康關進來也就半年多時間。
(六)
76年10月4日陸寶康被關進禁閉室,三天以後,「四人幫」倒臺,這標誌著文革以來推行極左一套的做法有望結束。然而,事實上社會的列車依舊在原有的軌道上慣性地向前衝。因此,陸寶康的命運毫無改變的跡象。
在禁閉室這狹小的空間裡,陸寶康不能站立,只能蜷縮在一邊或和衣躺在水泥地上。吃飯時,自會有人從門上圓洞裡送進來,而排泄就在裡面的一個木桶裡,滿了,由陸寶康本人把它拉到廁所裡倒掉。由於長時間關押,陸寶康連這木桶都拖不動,每次都需要其他人幫助。人們嫌他,都不願幫他。夜裡他就倒在這水泥床上,無蓋無墊,也沒燈。如果說它是「室」還不如說它是一個「洞」更貼切。這期間無人來探望他,他的上海親人在幾千公里之外。只有潘根發過段時間從木門小洞口裡扔二包煙進去。
77年4月8號,既陸寶康在「洞」裡關了約半年時,普文勞改農場5隊的大門口開來了二部車,一輛是解放牌帶蓬卡車,車斗二側站立著荷槍實彈的二排軍人,約15、6人。另一輛是西雙版納洲公安局的吉普車,車裡坐的是洲公安局予審科副科長和二名警官。車子就停在大門左側。
指導員派人打開禁閉室門,陸寶康被提了出來,他的細細如乾柴的手腕上拷了一副手銬,腳上是腳鏈。此時的他長發披肩,鬍子長到胸口,皮膚白的有點透明,身上散發出酸臭味,弱不禁風。照潘根發的形容:活像個鴉片鬼。
指導員叫來會理髮的犯人幾下就將陸寶康剃成了一個光頭。
禁閉室裡有一個簿板箱子,那是陸寶康當年下鄉時在上海憑證明買的,裡面裝著他下鄉七年多的財產:幾件衣服和一些自學英文的書,還有幾本範文讕的中國通史。既然離開禁閉室,箱子當然要帶走。箱子大概有二十多斤重吧,陸寶康一人無法搬,由潘根發同他二人各抬一邊,箱子上放著是他吃飯用的搪瓷碗和調羹。
靠近大門處地面有一個大約60公分高差,陸寶康無力抬上去,箱子碰到台階,碗晃動著掉下被潘根發接住。調羹掉到地上,陸寶康要去檢,潘根發急了:「撤娘的,頭都沒了,還要什麼狗屁調羹。」潘根發一看來頭和腔勢就知道不好,完了,「板敲洞」(上海話,肯定槍斃)。陸寶康則沒一點感覺,他哪裡知道沒幾天活呢?要知道還要箱子幹什麼呢?他以為轉地方。對潘根發的話,由於陸寶康生過中耳炎,也沒聽清。
看著陸寶康的那木木的神態,一個生命快到盡頭的人竟一點不知。作為一同去農場的知青,潘根發心裏很不好受。三十多年後的今天,當潘根發談及當時的情景,感情依舊有點激動。
陸寶康被人扔上了汽車,跌坐在車斗中間,面朝車尾,兩邊是站立的雄姿勃勃的持槍軍人。陸寶康艱難地、神情恍惚地舉起一隻帶著手銬的細細的手,對著潘根發靦腆一笑,輕柔地說:「小潘,再會了。」此時潘根發不顧軍人的阻攔,一把拉住車攔板說:「小陸,再會,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了,你放心,你借給我的書(範文讕:中國通史第三冊)我一定會送到你家裡。」
5天之後,既77年4月12日,陸寶康在景洪郊區三塔山被執行死刑。罪名是:對抗無產階級專政,紀念被關進監獄一週年,放火燒監獄。
三天後,4月15日是西雙版納傣族人的潑水節,景洪街上到處可見歡度節日潑水歡笑的人們,像角鼓那穩穩地節奏徹夜迴響。而八年前那舉著紅旗一路高歌的「陽光男孩」,三天前已臉朝地永遠地倒在了這片他不愛又無法逃離的紅土地上了。
知青分散在各個大山凹裡,沒人傳達這個信息,看來也沒必要讓知青知道,死就死了唄,不就死個人嗎?這樣的人被槍斃太正常了。知青們也自顧不暇,各人都為自己將來擔憂,想回城的不滿情緒在醞釀著。
普文勞改農場裡,指導員用雲南話在大會上說:「都給我聽好了,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和政府作對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是沒有出路的,陸寶康都知道吧,槍斃了!槍斃那天我去了嗎,怎麼樣?照樣尿啦、屎啦都下來了。」
我相信指導員沒有瞎說,如果是這樣,只是說明陸寶康不想死,怕死,死亡來得太突然了,他還想活,他才26歲……。
後記:
1.本文主要採訪人潘根發,上海知青,1968年12月到農場,分在東風農場一分場四隊,71年3月調到一分場工程連。76年與陸寶康同在普文勞改農場5隊。現住在上海閘北區。2007年5月16日晚第一次採訪,地點在葉鐵淳家。參加人有:葉鐵淳、周公正、曹明理、王亞銳、潘根發、王強。2007年7月第二次採訪,人員同上,地點在華靈路,渝味餐館2樓包房。
2.對於槍斃人地方,我問了原15分場保衛幹事老楊(退伍兵,上海知青顧秀珍愛人),老楊用濃濃的雲南話說:「曉得,以前都在三塔山」。我弄不清楚三塔山在景洪郊區那一邊,我想這地方現在肯定不會再槍斃人了,搞不定已開發成旅遊景點也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