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空前 1959年大飢荒的控訴

1959金河埂之殤

作者:原始口述:胡合江(父)筆錄整理:胡川徽(子) 發表:2011-11-30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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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悲慘家鄉,災難空前

可笑荒謬的憶苦思甜運動,變成對1959年大飢荒的控訴

所有的災難,無論是當年的太平天國長毛動亂(因為解開頭髮,不扎清朝人的辮子,感覺頭髮很長,因而得名),還是日本鬼子進中國、還是國民黨共產黨內戰、還是鬧土匪、還是之後的文化大革命,對我們家和我們村造成的災難,都無法與1959年的大飢荒相比。這是一個共識,甚至是無法類比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曾有一段時間要求大家提意見,結果我們那提的意見,全部集中在這一個問題上,甚至發了最大洪水決堤破圩的1954年,也很少人提起,可見1959年的餓死人災難,絕對是空前慘烈的。「解放前」,我們的村莊雖然也是窮困,但是很大程度上是傳統的鄉村自治,無論誰統治,也沒有大面積的群死群傷。只有1959年,永久性地改變了我們的家鄉——金河埂村。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那時候要求農民搞「憶苦思甜」,典型的歌曲就是「月亮在白雲花般的雲霧裡穿行,我們坐在高高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然後就是想想現在的好日子,回憶「解放前」的苦日子,要感謝黨和政府。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怎麼開展這個活動的。但是在金河埂村,憶苦思甜總是變味,將「解放前」變成了1959年,農民一開口就是「那時候那能吃上飯啊,連湯(稀飯)都沒得喝,餓死好多人啊……」,結果隊長和支部書記趕快打斷,別說了別說了。憶苦思甜在我們那總是開展不了,不了了之。由於經歷了1959年的慘烈,我們那的人對文化大革命的宣傳很不感冒,反而沒有其他地方那麼激進。我想單干(土地聯產承包)的政策之所以從我們那附近最早試點施行,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江西文革比較激進,鬧的較凶,很多人集體上去打批鬥對象,又有人要告我爸爸是富農身份,於是我爸爸連嚇帶怕,又從江西折返回安徽。

1959年大飢荒我村非正常死亡數字,約60-80人,淒慘案例,不忍卒讀

按照我父親的口述,我們金河埂村1958年大約有180人,餓飯之後還剩下80多人,跑掉了大約20多人,也就是說大約60-80人左右非正常死亡(精確數字有待考證)。嚴格地將,多數不是直接餓死,而是極度缺乏營養,最後患上浮腫病而死,或者因為拉不出粗糠、體質太虛而死,或者因為由此導致的各種疾病,抵抗力下降而死,部分是在「反瞞產私分」的過程中拒交糧食被打死,部分是偷公社的糧食(藕、蠶豆、秧苗、麥苗等)被打致死,也有部分活不下去自殺的,還有個別的是長期沒飯吃,春節突然發糧食,身體承受不住吃多了撐死等。用專門研究者的分類,這些就是非正常死亡,我們老家人一概說成餓飯餓死。由於我爸爸前期去修路開礦(那雖然餓不死人,但是也吃不飽,一樣挨餓),後期直接跑到江西,很多我爸爸的說法,來自村裡面的人,如胡合金等。一些經歷過餓飯的人,經常做同一個夢,就是醒來床邊就有一碗白米飯,扭頭就吃了一口。這個夢如此簡單,如此卑微,但是就是那時候很多人唯一的夢想,這個夢想是如此遙遠,很多人直到餓死,也沒有實現這個夢。他們在飢荒時,說如果那天不餓飯了,就總要裝碗飯放床邊,要隨時可以吃。結果真正大飢荒過去了,也沒有人這麼做。憑著我父親的記憶,可以直接記錄的非常死亡案例有:

金華均家,死絕戶,包含夫妻2個和兒子。

陳正雲家,死絕戶,包含4人。

胡保炳家,死絕戶,兒子胡合銀,「解放前」胡保炳在蕪湖碼頭扛包(重體力活),苦把苦掙賺錢買了20畝田。曾經誇口說:我不幹活,20畝田,也不會餓死。結果不但自己餓死,兒子也餓死。

胡合江家,死絕戶包含夫妻2個和兒子。這個胡合江和我爸爸同名,不是我家。一個村莊,大量同名,是因為那時候取名有固定格式,即「姓+輩分+名」,實際上只有後面一個字可以取,農村人沒文化,就在「海、江、河、山、福、祿、壽、喜、金、銀、銅、鐵」等吉利字眼轉來轉去,造成大量重名。

胡太根,這是我祖爺爺的親兄弟,靠著親戚從蕪湖帶來的輪船上的飯票,吃了很長時間,但是最後依舊餓死。

胡合山家,胡合山先餓死了。他的老婆去偷藕,被發現追到家中,她將藕藏在馬桶中,上面蓋上屎,每次都這樣,人走了在拿出來洗洗吃,也就矇混過關了。這樣他的兒子二寶子也就沒有餓死。很多人因為飢餓過度,眼睛發花,在偷藕的時候,在泥水田邊,一頭栽下去,就永遠沒起來。

王開青家死絕,王開青是王開山的哥,王開山仍在。

不朽動人傳奇:為救娘家單丁,姥姥王瑞芳終身未嫁

王開勝家,小名二牛子,他的奶奶、爸爸、媽媽、伯伯、姐姐等等全部餓死。王開勝的爸爸自幼養尊處優,吃不了水草,將水草中的米粒漂出來吃,最後還是餓死。王開勝的媽媽偷藕給他吃,結果被抓到,拖到食堂暴打,後活活氣死。一大家人死的只有王開勝一人,最後他已經出嫁的姥姥(姑姑)王瑞芳從江蘇蘇州(那裡飢荒不嚴重)回來,丟下自己家人和孩子,養育王開勝,終於保了這家一脈沒有絕後。而王瑞芳老人因此終身未再嫁,是為我們那個地方不朽的傳奇,深深感動整個村莊。他家也是文化大革命後單干政策第一個買自行車的,第一個做磚瓦房的,其他家多是草屋和泥巴牆的房子。他們在圩埂上練騎自行車,這個我的印象也比較深。

天才方仲永胡合友之子早夭,眼睛被老鼠吃掉,爸爸反覆追憶之夢

胡合友家,死絕戶。胡合友的爸爸,其實是我爺爺的堂兄弟。有關這家人的死絕,我父親極為痛心。胡合友死於春節,1959年,很多人已經餓死了,平時大家都已經是瀕臨死亡。大年三十突然發了4斤米飯,結果平時餓的厲害,突然吃飽,身體難以支撐,於是而死。這種死亡的也有好幾例。我本人也有類似的經歷,1995年我因言論被收容審查45天,正值春節,平時只能吃鹽浸泡的生菜(未煮),和下等的米飯(不夠),完全沒有油水。結果春節突然吃了一頓肉,結果很多人不適應拉肚子,非常慘重。當然也有可能吃了死豬肉或者母豬肉。胡合友的兒子當年5歲,聰明絕頂,非常可愛討人喜歡,用安徽話就是「心疼八拉」地,當地非常出名,路上見到我爸爸,總是會主動甜甜地叫「二爺」(我爸爸排行老二)。這個小孩在他的爸爸死後,為了去公社食堂找飯吃,跨不過小河溝,可以自己繞過很遠也去單獨找飯。但是最後還是找不到吃的,不知道沒了爸爸媽媽他的那份被人扣了,還是當時食堂已經停開了,總之時活活餓死。死在家裡,眼睛都被老鼠吃掉了。由於我爸爸極喜歡這個孩子,一直做夢夢到,相同的夢持續很多年,都難以開解。

爸爸的大哥、我的大伯胡合海之死,爸爸一生難解的悲傷

胡合海(大伯,也有本村的同名)的死,是我爸爸描述次數最多了。幾乎每次描述,我爸爸都老淚縱橫。說的次數多了,我媽媽總是不讓他說,說過年要喜慶,總是搞得很淒慘不好。1959年冬天,村裡面已經開始餓死人了,大伯去鐵礦上看我爸爸,我爸爸讓他吃了一頓稀飯,同鄉胡太年也給大伯吃了一碗。這是我爸爸最後一次見我大伯。大伯看到礦上有飯吃,和我爸爸說,在老家干重農活,也吃得沒這浪打浪(形容稀飯沒有什麼米,就是一點水湯)的稀飯好,你要好好幹,回家就可能餓死。我爸爸想將大伯留在礦上,但是沒有辦法。走的時候,我爸爸預感十分不好,已經哭了起來。當時飢餓死人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我爸爸非常害怕。大伯回去後不久就餓死了。準確地說,大伯是因為吃屋頂上稻草中的稗子,不能消化,不能拉出來,腹脹而死。稗子本來不能吃,即使是磨碎成糠,豬都不吃,要混合一些米粒,才會餵豬。大伯就是吃這個而死的。臨死之前,二姑姑(二姥)回來,大伯當時20歲,正值壯年,因為平時飢餓無營養,已經無力拉出這些粗糠,奄奄一息。大姥先用棍子掏,後用手指幫大伯將屎摳出來,但是大伯還是虛脫而死,聽說是腸子已經壞死了。寫到這裡,我幾乎無法繼續打字。那個同鄉胡太年的哥哥,有一些劣跡,後來時常偷東西,甚至是偷我家的,但是念在他弟弟曾經在我大伯死前送過一碗飯,我爸爸感恩這碗飯,從來沒有和他計較過。

極端言論層出不窮,難以平復的心理創傷

我們那有一個光頭禿子,名字叫胡合金,我也記得很清楚,不僅僅因為他是光頭,而且他家後來也是養魚鷹的。魚鷹走失在圩埂上,是我給找到抓回來的。胡合金家也死了人,他一直憤恨在心,很多餓死人的具體情況,如何吃那些最骯髒但是能活命的東西,是他講給我爸爸聽的。他膽子較大,直接說:「哪天天安門上毛主席像倒著挂,我死了也眼睛閉得鐵緊(鐵緊是安徽話,就是非常緊,安心而死的意思)」。



来源:凱迪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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