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梅爾.比亞的這本書(《長路漫漫》),說的是非洲國家獅子山的事。比亞12歲那年獅子山爆發內戰,家破人忙的比亞流浪各地,最後被軍方收編入伍,短訓後成了冷血嗜毒善於掠奪的童兵。荷槍實彈的人肉戰場取代了騎馬打仗的遊戲,原本恐懼死亡的孩童,成了殺人機器,本身也飽受肉體和精神的摧殘。這些童兵的存在成為一場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但這本書我無法讀完。因為,這世界上悲慘酷烈的事多矣,似乎並不以獅子山為最,壓在我心上的歷史早已使我艱於呼吸。
我想起了文革童兵。
嚴格地說,文革的紅衛兵都是毛澤東的童兵。但我這裡所說的是在更嚴格的意義上,專指當年十三四歲,十四五歲就被捲入文革的少年。
1968年六月一日,對方組織突然將屬於他們觀點的所有群眾全部撤到柳江對岸,拋下他們的一切傢俬財產。可悲的深度捲入文革卻實在少不更事的我們,哪裡識得一個叫「政治」的東西的風雲詭譎,哪裡見過政客們的老謀深算,我們傻乎乎的想:這以後的運動該怎麼搞呢?
大約就是六月一日(至多是第二天)的黃昏,我正要去食堂吃飯,機關總部有個人領著個女孩子到我們學校來,說是被「聯指」抓的人,「聯指」撤走後把她扔在分局的辦公室了。來人我原本不認識,寥寥幾句,把女孩子交給我,就走了。
我於是帶她去買飯和洗澡。她告訴我,她是南寧鐵中初二的學生,422觀點。女孩情緒很低,對被抓後的情況似乎不願多說。時值夏天,透過她穿的短袖袖衣,我清楚地看見她的手臂延伸到後背有一道道鞭打的傷痕。我愚不可及的蒼白的問她:「他們打你了?」她咬著嘴唇,神情怪異,低下頭去,不願談及。只說了一句:「王惠萍被他們帶到柳北去了。」她剛洗完澡,我們組織的頭頭派人來說,要這女孩到他那裡去。我就沒有再參與此事。
後來陸續聽人說,這兩個女孩被抓的原因是:因為南寧的422已處在被圍剿的極端困難的處境,她們就到柳州來,想運一些子彈到南寧去。她倆把子彈裝在鋁質提桶中,上面蓋上東西,坐六次列車返回南寧。因為子彈重,鋁桶輕,在車上引起注意,輕易的被聯指抓獲。由於這個女孩家長是「聯指」觀點,聯指撤退時就把她放了,而王惠萍全家都是422的,就被帶走了。
自己組織有人被抓,是很大的事,按當時認識,也是攻擊揭露對方的好材料,以往一定會大做文章,廣播傳單全方位出動。但此時我們完全不知所措了。對方已全部撤到對河,你喊給誰聽,叫給誰聽?再說,當時我們這邊死人,被抓,失蹤的事接連不斷,應接不暇,對王惠萍的事,已無可奈何。
大約又過了半個月,聯指開始陸續放回被他們抓捕但還活著的人。一天我們這派被軍管會通知去柳江大橋(這是當時連接兩派的唯一通道)接王惠萍。去接的是軍管會的一位解放軍幹部老宋和總部的幾個負責人。
下面的情況,就是老宋親口告訴我的。
王惠萍交過來的時候,已不能行走,躺在擔架上,一絲不掛,全身浮腫,只剩一口氣。老宋看不下去,脫下自己的軍衣蓋在她身上(老宋好人!願他一生平安,合家幸福!)。
回到這邊,氣息奄奄的王惠萍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快要死了」,她還說,柳警司的人很壞,「那些女兵的強迫我吃一種白色的小藥片」,「她們還老是拿鞋底壓我的肚子……」說完這幾句話,她就斷氣了。
她的遺體被放到鐵路林場,用一張白被單蓋著。一位李姓女醫生為她做了檢查,確認她已被強暴。
我對王惠萍的話很納悶:她被對方抓去,折磨將死回來,為什麼不控訴對方的罪行,只講警司呢?警司的女軍人的行為也很奇怪,給她吃白色小藥片是什麼意思?給她治傷,為什麼不用外用藥?要殺害她,也不至於由警司出面……再有,用鞋底壓她的肚子幹什麼呢?
因此,追悼她時寫的悼詞,就只籠統地說她被抓捕後毒打致死。
有一天,一個低年級的女同學找著我,說有話要對我說。可說話又吞吞吐吐的:「……我媽說,王惠萍的情況不是你們理解的那樣的……哎……你不懂…………」我說:「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她欲言又止,又低下頭來,很不好意思的笑笑,嘴裡只是反覆地說:「哎,你不懂……不是那樣的……」我正急著有別的事,鬧不清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就邊聽邊走。
她追著我喊:「哎,我媽說,不是那樣的……哎,你不懂……」我真的一直沒懂。
八十年代初期,文學界熱衷於寫慰安婦題材。一天中午,,我讀到一個中篇,寫到那些抗日戰爭時期的慰安婦的悲慘遭遇。她們每天要遭受到數十個強盜的強暴,入睡時,就用烤熱的鞋底壓自己的肚子,把那些畜牲在體內的遺留物排出來……
我忽然如炸雷轟頂!記憶的閃電,驀的撕開了警司的女軍人壓王惠萍肚子的往事……
王惠萍!你活著時未曾謀面的小妹妹啊,你遭受了怎樣難以言狀的殘酷蹂躪!你純潔如水,對畜生的暴行難以啟齒,瀕臨死去,用警司女軍人的行為,委婉的控訴了他們的罪行。
這就是一名文革童兵的遭遇。其悲慘程度,遠遠超過伊斯梅爾.比亞,而那些暴徒的殘忍,也超過日本鬼子——當年那些慰安婦,還大多留下一條性命,而王惠萍,這個未成年的小姑娘,一直被折磨致死。
另外一些文革童兵之死:
龔晶。
龔晶的年紀比王惠萍還小,1966年文革發生時正念小學六年級。柔弱似水,美貌如花。能歌善舞,會游泳。不知怎麼也混到紅衛兵中來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參加文革只是好玩兒。學校沒有書讀,幹什麼好呢?龔晶也是好玩兒。一輛熟人開的卡車要到鄰近的一個縣城去,龔晶隨著去了。她站在駕駛室旁的踏板上,隨著呼嘯的卡車前進。一切都是無政府狀態:沒人限制車速,沒人提安全要求。一個急轉彎,龔晶從車上猛地摔下來了。美麗的眼睛從此沒有睜開。
方天行。
方天行是鐵二中初二學生。67年九月四號那天傍晚,我們教室前來了個男孩。他白白淨淨,方頭大耳,這就是方天行。他捉著一隻小麻雀,放在火上燒,自己還回過頭來沖人笑。觀看的女同學嚇得尖聲大叫,但沒人敢說他(那時候,殘忍的或過分的行為,是被視為和「激進」「革命」這些詞兒連在一起的,沒人敢說個「不」字)。就在第二天,他夥同一些成年人到來賓縣武裝部搶槍,時值「九五」命令下達,他和同行者皆被擊斃。
對方學生組織「東方紅公社虞某某同學的弟弟:
也是初二(或初一)學生,在武鬥中遇難。
「五敢」紅衛兵。
這是柳州市的一支紅衛兵隊伍,由少年男孩組成,以「五敢」(即所謂「敢想」「敢說」「敢干」「敢沖」「敢闖」,這是運動初期主流媒體對紅衛兵的要求和鼓勵)命名,行為非常激進。我與他們無直接交道,他們的遭遇卻也有耳聞目睹:
1968年五月,柳州已全面武鬥。,五敢紅衛兵不知怎的駐到了柳鐵中心醫院長大樓,並在樓下堆放了炸藥。中旬的一天,樓下的炸藥爆炸(是炸藥因保管不好自燃引起的爆炸,還是有人蓄意引爆,已不得而知)隨著一聲鈍響,目擊者只見半空中肢體血肉橫飛!這一次就死了七人。
文革後期「清隊」,我的一個同學在鐵路局第二專案組資料室協助整理資料。一次心血來潮,她給我看了一個卷宗。在那裡我看到幾個署名五敢紅衛兵的「交代材料」:粗大歪斜的字體,不甚通順的語句,顯示出交代者大約為初一年級程度,而滿紙血跡,荒誕不羈的交代內容,又顯示出這是交代者被嚴刑毒打後,根據誘供編造的……
1968年八月,撤到柳北的聯指群眾回到家裡。我母親聽一個鄰居議論:「那小反革命(當時整個四二二一派都被成反革命看)還蠻聽話的,叫他坐到炸藥包上去他就坐上去,一點燃引信,就坐飛機啦!」母親悄悄感嘆:‘可憐死啦,那小孩子是被打得昏頭昏腦了呢……「說話者只是個目擊者,普通群眾,不是凶手,但當時把人捆綁或誘騙到炸藥包上,點燃炸藥包把人炸死,是發生過多起的現象。「從小反革命這詞兒來推論,殺害的是被抓捕的無敢紅衛兵。這個坐炸藥包的孩子,是那被抓捕孩子中的哪一個呢,還是他們每一個都是這樣的結局?
……
這些童兵,他們的觀點往往更加偏激,行動往往更加激進,有當時的話說,是更加「敢沖敢闖」。這是因為他們年紀更小,沒有成熟的思維,更加缺乏分辨能力,更容易接受那些堂而皇之耀眼炫目的革命理論,更缺少自我保護意識,衝鋒陷陣時更加奮不顧身。因而,他們的遭遇,也就更為悲慘。
現在我們把文革童軍的遭遇和伊斯梅爾.比亞們做個比較。
在獅子山,那些童兵是被強征或者收編入伍的。這樣,他們在看到別的生路或者這聽到勸阻的時候,他們有可能逃避。在我們這裡,那些孩子是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去主動參加的。因為他們被告之那是革命的事業,進步的事業,光榮的事業,等待他們的是革命勝利的盛宴,是天邊浪漫的玫瑰雲。這時候,對家長的勸阻他們也會不屑一顧!
在獅子山,軍方為了控制這些童兵,甚至讓他們染上毒癮。在我們這裡,則是無孔不入的謊言說教,讓人無可逃遁的意識形態控制。從來就不缺乏光輝榜樣:張嘎子,潘冬子,劉胡蘭,帕夫利克,卓婭和舒拉……對於那些新政權成立後長大的人,假如家庭也缺少文化傳承,那他們就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還有別的活法,革命便是唯一的上進之路和生存之道。加上演繹成極端主義的所謂革命英雄主義的宣傳和煽動,例如「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例如「在需要需要犧牲的時候,要敢於犧牲,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林彪)那麼,不諳世事的青春的熱血被輕易點燃,爭先恐後的為獨裁者去死,又有什麼奇怪呢?這一招,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獅子山的童兵現象,通過伊斯梅爾.比亞的書,在全世界引起強烈反響,童兵現象被稱為一場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更多的人開始腳踏實地的去促進社會體制的逐步完善,和叩問自己內心深處的良知和責任。據統計,現在世界上有衝突和戰爭的地方,大約有30萬童兵。他們把曾經的文革童兵統計在內了嗎?一些愚蠢的西人甚至開始為這邊跛足的高增長和血色的奢華喝采。
在我們這裡,文革的罪惡一直諱莫如深,沒有得到應有的揭露更遑論深刻的反思。而民間對文革的反思和批判不同程度的受到限制和阻撓。那些慘無人道的輪姦幼女,那些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未成年人的凶手,不僅沒有得到揭露和懲處,我甚至看到他們身著光鮮的制服,在高高的廟堂獰笑!
然而文革真的過去了嗎?君不見紅歌喧囂,上山下鄉重啟,總有人時不時的叫上一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令人惆悵的是,除去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和既得利益者,今天的許多挺毛者,歌頌文革者,其實正是文革的受害者(又有幾個人不是文革受害者?),在今天也處於被肆意盤剝的最底層。之所以事實變得這樣糾結,思維變得這樣錯謬,又全是因為他們的認識仍停留在文革階段,他們仍「被愚民」。你怎能不為歷史的沈重喟嘆!
但無論你是誰,你在朝還是在野,你貧窮或者富裕,你總會或者家有英氣勃發的少年兒孫,或者家有笑靨如花的美麗女孩,「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你憑什麼就敢保證他們就一定平安幸福?無論如何,你不能忘了王惠萍!不能忘了文革童軍!你身居何地,都繞不開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