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華遺體上的注射針頭。
毛莊衛生室內的輸液瓶。
張忠華去診所的路。
12月20日,張忠華輸液死亡事件發生後,毛莊衛生室人去屋空,但周圍的村民仍時常聚在這裡議論。
一家資質齊備的鄉村診所,連續出現四起村民輸液死亡事故。衛生主管部門稱,由於轄區管理衛生所數量巨大無法一一掌握情況;而防保所的負責人則稱,進了醫院,有活就有死……
12月15日,也就是農民張忠華在毛莊衛生室輸液意外死亡的當天,正是安徽省宿州市埇橋區衛生局所發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到期(2008年12月15日至2011年12月15日)的日子。在這裡,醫療許可證的更換工作尚未開始。而這期間,這家診所出現了4起醫療死亡事故,可蹊蹺的是,所有接受採訪的部門都表示對此並不知曉。
12月21日,安徽省宿州市埇橋區楊莊鄉丁莊有村民反映:在鄰村的毛莊衛生室,一年半時間內有4人在那裡因輸液死亡。其中丁村有兩人,一個是名叫浩南的小男孩,村民丁中華的兒子,只有1歲多,輸完液就死了;還有一位是70多歲的老太太,村民丁道民的母親,輸完液去廁所,死在廁所裡,賠了7萬元。包村有位30多歲的婦女,是村民薛振環的兒媳婦,她只是去治牙疼,輸完液就死了,賠償了11萬元。
一位張姓村民說:「現在農村出現醫療事故,反正就是賠兩個錢,只要雙方能協商就行了,也不管咋死的,更沒有上級主管部門來追查。」
實際上,事故頻發的毛莊衛生所並不是一家沒有證照的「黑診所」,這裡證照齊全,是一家經過當地衛生主管部門認定的正規診所。現在的法定代表人與主要負責人王安虎是經過培訓上崗的,有著20多年的行醫經驗,並且一家人從父輩開始就在這裡開診所,家人也多多少少具備一些醫學常識。依照周圍村民的說法,平日裡診所忙,他們一家人都會來診所幫忙,看病、開藥、打針、發藥、吊水,來治病的人都管他們叫「醫生」。
這家小診所看似平常,但對其的調查卻並不容易。在對區衛生局以及相關機構工作人員進行採訪時,記者感到,這家診所之所以治死人還能長時間照常營業,遠非僅僅是以錢抵命那麼簡單。
12月20日上午上班時間,記者一行來到宿州市委宣傳部外宣辦聯繫採訪當地相關衛生監管部門,外宣辦工作人員聯繫近兩個小時未果。記者離開後,再次前往距離市區60公里開外、蘇皖交界處的毛莊衛生所採訪。
此時,這家衛生室已經停止營業,人去屋空。但遍地的生活、醫療垃圾依然堆積散落在衛生所周圍。衛生室門前的水塘內漂浮著五顏六色的垃圾。走遍整個村子,感覺這裡居然是最不衛生的地方。王安虎家緊鄰水塘,高大的樓房大門緊閉,不見人影。
記者於是前往楊莊鄉政府。楊莊鄉鄉黨委副書記錢程在接受採訪時確認,毛莊衛生室有執業資格,是一家正規診所。至於為何會出現12月15日張忠華輸液致死事件,錢副書記說,從維護和諧穩定的大局出發,鄉政府的意見是建議死者家屬去找相關機構進行鑑定。對於記者問及轄區內一家診所一年內連出四起死亡事故,鄉政府是否掌握情況時,錢副書記表示,他自己來這裡工作時間短,並不知曉。
接下來,記者來到毛莊衛生室的主管機構楊莊鄉醫院。這家鄉鎮醫院的大門口赫然懸掛著鮮紅的橫幅「熱烈歡迎衛生部領導來我院檢查指導工作」。此時,院長辦公室也是大門緊鎖,院長本人手機關機。
在醫院門口,記者在當地人的指認下,意外發現了匆匆往外趕的鄉防保所所長郝亞麗。面對記者的提問,這位負責對轄區衛生所監管的所長再次確認,王安虎有執業資格證。對於出現的死亡事件,郝平靜地稱:「現在大醫院的醫療死亡事故都很多,人進了醫院無非有三種情況,要麼活著出來,要麼死了出來,要麼轉院,都很正常。」
上述死亡事件發生後,防保所有沒有人去現場調查藥品使用情況等問題呢?郝回答說,這個問題不屬於自己的職責範圍,並建議記者去找食品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問問。當記者提出查看王安虎執業資格證時,郝所長表示,他的證不在防保所,而在鄉派出所。而當記者前往派出所要求查看時,派出所一方卻否認了這一說法,記者只得再次返回防保所,最終得以看到執業資格證的原件。
楊莊鄉隸屬宿州市埇橋區。為了調查這起被區委宣傳部相關人員所稱的「醫療糾紛」,記者22日上午來到埇橋區衛生局。局領導照例全部在外工作,無人能夠接 受採訪,醫政科科長毛麗嫻回答了記者提出的問題。她介紹說,這個區共有325個自然村,530個衛生室、服務站,轄區人口共有180萬,每年區裡都要組織 專家對700多名鄉村醫生進行全員輪崗培訓。但因衛生局管轄範圍太大,人手不夠,對於衛生室、服務站的管理,只得由防保所具體監管。毛科長稱,對於記者提 出的毛莊衛生室僅一年內出現的四起死亡事故,局裡並不掌握。
記者注意到,埇橋區衛生局至今仍在簡易平房內辦公,條件簡陋。這與宿州新城光鮮壯觀的模樣形成強烈對比。衛生局工作人員安排記者一行進會議室,但試了4把鑰匙也沒能打開門。
12月26日,全國政協常委、醫療衛生界委員劉迎龍在京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農村衛生室是醫療的薄弱環節,村醫亂用藥的現象比較多見,全國百萬鄉村醫生大部分沒有經過正規培訓,醫學知識貧乏,要提高他們的醫療質量,需加大技術培訓和監管力度。」
農民張忠華之死
12月15日早晨,張忠華吃完兩個包子一碗稀飯後,對老伴吳繼英說自己有些感冒,要去衛生所看看,便騎上自行車,趕往2里地外的毛莊衛生室。他說自己要早些趕回來,接近年關,家裡還有一大堆活兒在等他。
張忠華66歲,家住江蘇省徐州市銅山區劉莊村四隊,除了患有季節性氣管炎外,身體未見大毛病。而他所去的毛莊衛生室,則屬於緊鄰的安徽宿州市埇橋區楊莊鄉林莊村。因為距離近,劉莊的農民時常到這裡看病。
大約半小時過後,同村的張光榮慌慌張張地跑來喊吳繼英,說:「趕快過去吧,張忠華不行了!」
坐上別人的摩托三輪車,吳繼英趕往毛莊衛生室,發現丈夫靠坐在沙發上輸氧:「人就叫不理了!」
「轉院!轉到徐州四院!」衛生室的大夫、法定代表人王安虎說,「救護車馬上就來。」救護車趕來後,張忠華被抬了上去,暈頭轉向的吳繼英也被推上了救護車。當疾駛的救護車到自家門口時,吳繼英才回過味兒來,老伴的遺體被直接送到了家裡。
在徐州打工的兒子張金光接到母親的電話,急匆匆趕了回來。徐州距離家中只有半小時車程,23路公共汽車直接通到村口。與此同時,張金光在新疆種地打工的姐姐也開始踏上了三天兩夜漫長的返家旅途。在火車上,她是站著回來的,一路幾乎滴水未進。父親張忠華12歲便成了孤兒,張家在村裡屬於小門小戶。
老實巴交的張金光被家裡的景象嚇蒙了,與母親一樣束手無策。直到第二天才醒過味來,想到應該去毛莊衛生室找大夫王安虎問問情況。16日這一天上午,在幾個親屬的陪同下張金光來到仍在營業的毛莊衛生室,找到還在繼續工作的王安虎詢問父親的死因。王安虎告訴他,張忠華打上吊針(輸液)沒兩分鐘就喊「不好受,拔下!」接下來就沒聲音了。
看到出問題了,王安虎和他在衛生室幫忙的家人急忙趕過來,拔下輸液器搶救。「打小針(注射)、摳痰,可人還是不行了!」王安虎對張金光一行說。
張金光離開衛生所的時候,帶回了王安虎給的五六個注射完畢的葡萄糖瓶子,王安虎告訴他:「一上午挂了這麼多水,你父親用的那個也找不到了。」帶回的處方單上,王安虎還臨時添上了幾筆。
張忠華的遺體停在家中,家人無力租用冰棺。一週過去了,沒有各級政府的工作人員來探望,甚至村官也沒來家中瞭解情況,更別說醫療監管機構的相關人員,就連平日裡走動頗多的鄰居們也都不見了蹤影。張家成了一座孤島。沉默、冷漠還有恐懼成了這個交界地帶普通農戶家唯一需要面對的現實。除了門前凌亂擺放的幾個花圈還在提醒人們,這裡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王安虎找人帶話說,這不屬於醫療事故,只能盡人道主義義務,給個兩三萬燒紙錢;王家不只可以開診所,還有人當村官,可以擺平這件事。
17日晚9點過後,絕望中的張家人選擇了打電話報警。因事發屬地問題,江蘇徐州銅山警方要求他們到安徽方面報警。毛莊衛生室屬楊莊派出所管轄,接警人員表示要向領導匯報,但在答應很快出警後卻沒到張家來過,並要求張家人第二天去派出所做了筆錄。19日上午,張家人又到楊莊鄉政府上訪。負責接待的鄉紀委書記趙勇稱還不瞭解情況,並當著張家人的面打電話向派出所楊姓所長詢問王安虎的執業許可證等問題。
5天過去了,張忠華的遺體還停放在家裡。張家撐到這個時候,不得不租用冰棺。家人為張忠華更換服裝的時候,居然發現在他的臀部還插著針頭。張忠華的女兒說,事發當天早上,自己遠在新疆曾做過一個奇怪的夢:父親不行了。但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在女兒的表述中,張忠華12歲父母雙亡,成了孤兒,他一直低調做人,行善好施,18歲跟人學上鞋(做鞋),後來改為做馬鞍子,現在在家加工一些簡易的傳送帶。家中6畝地幾乎全靠父親耕種。因做傳送帶需要收購一些原料,父親還特意養了兩隻品種不錯的羊,備著年關送禮。
那兩隻羊終究沒有送出去,張忠華永遠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