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打油
中國的古典詩發展到唐朝已經達到鼎盛,清人編纂的《全唐詩》收錄了二千二百多個詩人的詩達四萬八千九百多首。這還遠遠不是全部,唐人的詩文佚失的不是小數目。我們無法相信以一篇《春江花月夜》力壓全唐的張若虛只寫了兩首詩,無法相信曾經寫下「白日依山盡」和「黃河遠上白雲間」這兩首千古絕唱的王之渙只寫了六首詩,無法相信以精通文史著稱於當時的李吉甫只寫了四首詩。
唐詩之盛在於其風格的多樣化,慷慨激昂與淺斟低唱共存,海天一色與曲逕通幽同在,北風捲地與吳濃鄉曲兼容,大漠孤煙與巴山夜雨相映。當然,也有一些另類詩詞。
另類詩中能夠自成一體的有二,一是張打油的打油詩,一是權龍襄(有的書上是權龍褒)的權龍襄體。
張打油是打油詩這一種詼諧詩體的開山掌門,他的成名之作就是那首詠雪:
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唐人詠雪詩中名列前茅的少不了柳宗元那首《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短短二十個字,情景交融天人合一,讀過之後讓人覺得骨髓裡都充滿涼氣。
張打油的詠雪詩當然不能和柳宗元的《江雪》相提並論,但這首打油詩恰似一首生動、活潑、歡快的諧謔曲,讓人為之一笑後感到心情開朗。打油詩看似簡單,要想寫好也不容易。張打油這首詩通篇不見一個雪字,句句卻不離雪景。看似滑稽,卻句句真實,如天然生成,不露雕飾。這也是一種功夫。
據傳,張打油還寫了另一首打油詩:
百萬賊兵困南陽,也無救援也無糧。
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
當時在場的一位官員現場點評說,第一句起句不凡,第二句差強人意。後面幾句還沒來得及點評,評論者已經當場笑倒。
現在北方城市每當下雪之後,政府就會發布掃雪令,張打油的一首詩可以作為掃雪令的附件:
六出九天雪飄飄,恰似玉女下瓊瑤。
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掃帚的使掃帚,使鍬的使鍬。
打油詩就這樣流傳開來,成為一種文體。儘管難登大雅之堂,但其輕鬆幽默的形式可以說是一碟精美的小菜,開胃爽口。
宋人填詞也有打油風格的作品,比如紹興太學生做的那首《南鄉子·洪邁被拘》:
洪邁被拘留。稽首垂哀告彼酋。七日忍飢猶不耐,堪羞。蘇武爭禁十九秋。
厥父既無謀。厥子安能解國憂。萬里歸來誇舌辨,村牛。好擺頭時便擺頭
再說權龍襄,權龍襄基本上生活在武周、中宗時期,是位武將,也曾做過地方的刺史,那是因為犯了錯誤被下放了。權龍襄雖然不懂聲律,卻愛寫詩。武則天萬歲通天年間,他出任滄州刺史,一到任就向諸位官員展示了一首新作:
遙看滄州城,楊柳郁青青。
中央一群漢,聚坐打杯觥。
面對著新任領導的詩作,州裡的官員們怎麼說也得評論幾句,有人就說:「公有逸才」。這是在說權龍襄做詩的才能非常人所有。像是在恭維又像是在諷刺,權龍襄倒是有自知之明,他回答說:不敢,不敢,趁韻而已。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是在把文字湊成句子。
權龍襄做詩的事傳到了京都,當時的太子李顯也有耳聞,只是未得一見。那年,權龍襄回到神都時參加了一次宴會,宴會的主人就是李顯,時間是在夏天。唐時的宴會上少不了要當場賦詩,權龍襄也去湊熱鬧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為:「嚴霜白浩浩,明月赤團團。」李顯看過權龍襄的詩後心花怒放,在旁邊批示:
龍襄才子,秦州人士。
明月晝耀,嚴霜夏起。
如此文章,趁韻而已。
這不禁讓人想到宋初的大將黨進。有一次黨進在皇上面前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這讓在場的大臣們感到十分意外,黨進解釋說:俺看各位大臣都掉書袋來著,就也掉上幾句,讓皇帝知道俺也讀書了。
一般來說權氏趁韻詩的最大特點是一目瞭然,不用註釋,但偶然也有例外。權龍襄在滄州時寫過一首《秋日述懷》,
檐前飛七百,雪白後園疆。
飽食房裡側,家糞集野螂。
滄州參軍拿到詩以後看了半天沒看懂,不知道刺史大人在詩中用的是什麼典故。不懂就是不懂,不去裝懂,參軍虛心向刺史請教。權龍襄倒也實在,沒有說「詩無達詁」,更沒有說看不懂就對了,而是耐心的解釋:有一隻鷂子從房檐前飛過估摸著能值七百錢,這便是「檐前飛七百」;洗過的白布衫掛在後面園子裡白淨的像雪一樣,這便是「雪白後園疆」;吃飽飯後在屋子裡側身躺著,這便是「飽食房裡側」;在院子裡轉來轉去看見不少屎克螂在收集人糞,這便是「家糞集野螂」。
權龍襄的詩風被後人成為權龍襄體,晚唐的鄭愚寫了一首《擬權龍襄體贈鄠縣李令及寄朝右》,詩中寫到:
鄠縣李長官,橫琴膝上弄。
不聞有政聲,但見手子動。
據說這位李縣令因此而丟了官。
晚唐時有一個盧延讓,考了二十五次進士,仍然沒有考中。總結經驗是名聲不夠響亮。於是就寫了一些和貓兒狗兒有關的詩,送給知名人士品評。盧延讓的詩中寫到:「狐沖官道過,狗觸店門開」,「餓貓臨鼠穴,饞犬舐魚帖」,「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結果這些詩句受到讚賞,盧延讓因此叫響,進士也考中了。他深有感觸的說:我平生投謁各位公卿,沒想到竟得益於貓兒狗子也。
盧延讓的另闢蹊徑有如另類書家,前人將好字都寫完了,再想出名就只能用木棍掃帚寫字了。
還有一個人叫崔涯,此人在揚州一帶的妓院頗有名氣,他經常寫詩評價妓院及其從業人員,詩一寫成立即在行內流傳。經他讚賞的當下身價倍增官客盈門,經他貶嘲的立馬門可羅雀生意慘淡。有一次,崔涯寫了一首評價妓女李端端的詩,形容李端端皮膚黑,晚上走在路上膚色和夜色渾為一體,不吭氣別人看不出還有一個人在那裡。
李端端看到這首詩後很不是滋味,自己形象受損事小,關鍵是影響客源耽誤生意,她找到崔涯請求重新評價。於是,崔涯寫了第二首詩:
覓得黃騮鞁繍鞍,善和坊裡訪端端。
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李端端將第二首詩廣為宣傳,一時間那些有錢人和公子哥們紛紛登門,採擷這朵白牡丹。有人說李端端是才從烏黑的墨池裡爬出來就登上了潔白的雪山。
《回波詞》是一種樂府歌詞,寫出來配著曲子演唱。這種詞四句為一首,每句六個字,第一句前四個字固定為「回波爾時」。比如你要唱今天的天氣哈哈哈,那麼第一句就是:回波爾時哈哈哈。
在唐中宗舉辦的一次宮廷宴會上,皇家藝人奉旨到現場演出助興。一個演員唱了一首自編的《回波詞》:
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
外邊只有裴談,內裡無過李老。
裴談當時擔任御史大夫,這位主管監察工作的官員是有名的妻管嚴,李老則是指唐中宗,人們都說他怕韋後。演員唱到,現在怕媳婦也是一件大好事,宮外有御史大夫裴談,宮中有咱們敬愛的皇上李老。看來李顯也是平易近人的,演員們可以當著他的面叫他李老,說他怕老婆。「怕婦也是大好」這句詞讓陪同觀看演出的韋後心情舒暢,當場給演唱者發放了獎品。
唐肅宗上元二年七月,長期伴隨在唐玄宗身邊的高力士被貶往巫州。在唐朝,夜郎已是南荒地,巫州更在夜郎南。巫州治所在龍標縣,天寶年間,著名詩人王昌齡就曾經被貶為龍標縣尉。他的好友李白聽到這個消息後滿懷深情寫下了《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的七絕:
揚花落盡子規啼,聞到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這首詩是李白七絕中的精品之一。
高力士在到達巫州後,看到路旁長滿了薺菜沒人採摘,不由得觸景生情。後人常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溜。高力士則是整日跟著唐玄宗,不會吟詩也能哼。於是乎他寫了一首詩:
兩京做斤賣,五溪無人採。
夷夏雖有殊,氣味都不改。
詩言志。高力士的詩也是有感而發。「兩京做斤賣,五溪無人採」,想當年在京師時高力士是何等人物,太子叫他兄長,諸位王公叫他高翁,駙馬一輩的叫他高爹爹。寶壽寺中,高力士舉辦大鐘落成慶典,來賓們每撞一下鐘就要給高力士捐出一百貫錢,那些討好高力士的人爭著搶著去撞鐘,有的人一撞就是二十多下,就像跟領導打牌,爭著搶著放胡。而如今流落五溪,孤身孓影。
高力士詠薺菜的詩,水平如何暫且不說,真情出自胸中卻是事實。「夷夏雖由殊,氣味都不改」,高力士雖然被貶往巫州,但是對唐玄宗忠心不改,當他在遇到大赦返回京師的路上聽到唐玄宗的死訊後,嚎啕大哭,吐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