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開始,我就喜歡看課外書,圖書館、書店是我常去的地方。記得在中山西路小學讀書時,下午下課早時,我常常去新華書店,站在櫃臺前靜靜地閱讀。有時竟然忘了回家吃飯,直到母親尋找到我,把我拉回家。那時我尤其喜歡去同學和親戚家蒐羅舊書。但是好像適合我讀的書並不多,只能遇上到什麼看什麼,不可能有計畫有系統地閱讀。姥姥也非常反對我看課外書,她把課外書一概說成是「閑書」,姥姥生於晚清,其實這是科舉時代的傳統觀念。
到了文革,家家戶戶都開始燒舊書,記得在文革狂潮即將到來時,父親每天晚上做飯不燒煤,都用舊書來燒火,一摞一摞的書籍堆在灶旁,父親一邊拉風箱,母親一邊把精裝書的硬殼撕下來,便於父親能從灶口塞進去。記得他們都很驚恐,甚至有些張皇失措,恨不得立即就能毀滅罪證。其中有一些日文雜誌《大阪每日》,我想撿起來看,被爸爸嚴厲喝止。
一邊是大量地燒書,一邊是我沒有書讀。有書的人家也不敢借給別人,只是很私密地隱藏起來。迫於無奈,毛選四卷和魯迅的一些雜文我都通讀過幾遍,《彷徨》《吶喊》倒背如流,尤其《傷逝》中的一些句子,至今都能背誦下來。就連《中國小說史略》這樣的教科書,也讓我糊塗地看了許久。
那時我的求知慾非常強,家裡文史類書籍燒完了,但龐雜的醫學書籍依然孤獨地躺在書架裡,閑來無事,我只能翻閱那些枯燥的醫學典籍。那幾年,我把《內科學》《外科學》《病理學》《藥理學》《藥物學》《人體解剖學》《組織胚胎學》《婦產科學》《流行病學》《寄生蟲病學》《傳染病學》都熟讀過好幾遍了。可惜家裡沒有中醫典籍,比如《本草綱目》《金匱要略》或《傷寒論》否則,現在退休賦閑在家的我,只要掌握一點岐黃之術,就不愁出去矇騙一點錢財。
有一天,我在馬路上閑逛,撿到一本總後勤部編寫的《中麯飼料養豬法》,一時如獲至寶,拿回家好一陣研究,雖然當時曾細心研讀,但是終究年代久遠,細節不再記得了。但西醫典籍因為讀的韋編三絕,至今爛熟於心。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去內蒙古醫院看病,曾經很嚴謹地質疑過一位主任醫師的診斷,引起他的警覺:「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文革初、中期,中國幾乎沒有出版一部新小說,文革前包括建政前的小說及其他文藝作品也幾乎全被打成大毒草,歸屬於「封資修」,一律被禁止和銷毀。全國沒有文藝期刊和其他人文類雜誌,僅剩《紅旗》一本黨刊和八個樣板戲。到了文革中後期才開始出現少量革命文藝作品。
記得在百無聊賴之時,我還讀過《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閃閃的紅星》《向陽院的故事》《紅雨》,《紅雨》是內蒙古作家楊嘯的大作,楊嘯為此一時名噪全國。
我看過的最奇特的一部長篇小說叫做《牛田洋》,是一個由「工農兵寫作組集體創作」的小說。現在想來,頗覺可笑。這部長篇小說的五分之一篇幅是毛主席語錄,另五分之一是革命口號。不像小說,倒像一部政治教科書。裡面所有的人物都是乾巴巴的、高大全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英雄。看完以後不但沒有受到絲毫的感動,反而覺得莫名奇妙。
那年我過生日,非纏著讓父親贈送我一本書,父親不得已去了新華書店,買到了這本剛剛出版的小說。並在扉頁上寫下了勉勵我的字跡,做革命接班人云雲。
1962年的中國,狂熱而飢餓,原本一片汪洋的汕頭西郊開始被改變,在「與海爭地海讓路,向山要糧山聽遣」的鼓舞下,數萬士兵、學生前往圍海造田,歷時4年,牛田洋筑堤攔海工程全面完成,10多平方公里的大海真的為人類讓路了,變成一個大型軍墾農場,滄海變桑田不再是人們想像中的長久和艱難。
但是,僅僅3年之後,桑田就又變回了滄海。1969年7月28日,一場12級颱風突襲汕頭。數層樓高的海浪湧入海堤,市區平均進水一兩米,一艘外輪甚至被從汕頭港拋到了山上。
小說在描寫「一號人物」,師政委趙志海指揮圍墾牛田洋的一系列情節發展中,煞費苦心地從三方面對他作了「著力刻劃」:一是他如何「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二是他如何「注重實踐」「反對天才論」;三是他如何同「修正主義路線和階級敵人」作堅決地鬥爭,表現了革命者「人定勝天」的大無畏勇氣。
毛澤東的「五七指示」就源於「牛田洋」。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看了總後勤部的一份報告,於是便欣然命筆,寫下了光輝的五七指示。從此,追溯這個烏托邦之夢的起源,就有著別樣的意義了。
有誰不知道「五七指示」?它覆蓋了整整一個時代,極大地改變了社會生態和文化的流向,在那喧囂與騷動的漫長歲月裡,每個輩分與身份各異的中國人都曾感受到它沈重的壓迫力,它給歷史留下了太多的血淚與白骨,還有迄今寫之不盡的沈重詩篇、小說、影視作品。它是大陸人民的共同記憶。
然而,將它那荒誕而淒厲的實踐剝離,光從理想層面上看,「五七指示」又是多麼瑰麗,五彩的毫光教人迷幻不已。一個單薄乏味的人,得以進入社會的各個層面,亦工亦農、亦文亦武,從而擁有了豐富的人生。任何宗教及理想,不都是在這一點上殊途同歸的嗎?
後來,我終於知道了牛田洋的真實背景,被披露的資料驚愕的說不出話來:1969年7月28日,汕頭地區革命委員會辦公室接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電話:「餵!我是周恩來!告訴你們,第三號颱風,正以每小時20公里的速度前進,……希望各有關部門注意,要積極做好防風抗災的準備工作!」11點以後,颱風中心登陸。這一天恰是農曆六月十五。正午的潮水是漲得最高的。大風、大潮、大雨,三合一,組成了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汕頭部隊明知在如此強颱風(十二級以上)面前,人是無能為力的,卻提出了「人在大堤在」的口號,命令全體官兵和全體接受「再教育」的大學生去與大堤共存亡。他們高呼「千準備萬準備,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是第一準備!」天災當前,「是我們鬥私批修的好課堂!」
颱風過後,水裡到處漂浮著屍體。大多數屍體上只著背心和褲衩,那是搶險突擊隊的隊員們。屍體中有的三個五個手挽著手,扳都扳不開。最多的有八個戰士手挽著手,怎麼也扳不開。最後收屍的時候,只好動用了鉗子。
那次颱風,有553名部隊官兵和大學生「光榮犧牲」,其中官兵470名,大學生83名。偉大神奇的土地上又湧現出553名可歌可泣的英雄。也許因為英雄一時出現的太多,黨怕人民接受不了,553位英雄的名字就這樣被悄悄地隱遁了。
一場颶風,大海奪回了本就屬於它的土地,奪回的速度比數萬狂熱的軍民建設的速度快了幾千倍。
牛田洋汪洋一片,又回歸到圍墾之前的蒼茫原貌。「五七指示」的發祥地就此消失,這是一種命定的象徵,它原是從無中生有而來,終歸陷於滅頂,為瑰麗的烏托邦理想完成了充滿悲情的葬禮……
如今,還有誰會記得《牛田洋》這本小說嗎?我不得而知。人一定能勝天嗎?我也一直倍感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