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已成功吸引星巴克、英特爾、迪士尼、通用汽車等各種跨國公司大筆投資的國家而言,中國歐盟商會(European Union Chamber of Commerce in China)5月份發布的消息相對而言比較令人悲觀。在中國歐盟商會最近調查的外資企業當中,有一半外資企業因中國的各種監管限制而遭受不利影響,約有22%的受訪企業表示,他們可能將因此而把自己的投資項目移往別處。除此之外,中國的外商投資總額在去年12月份到今年4月份的五個月內每月連續出現同比下滑,另外還有長期存在的對盜版及不正當競爭的擔憂。
未來會怎樣呢?為了深入瞭解更多信息,我最近在上海與去年出版的《應對中國挑戰:如何在中國大陸經營成功》(Managing the China Challenge: How to Achieve Corporate Success in the People’s Republic)作者肯尼思·科伯索爾(Ken Lieberthal,以下用其中文名:李侃如)進行了交談。李侃如目前是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研究中心主任,他曾在1998年8月至2000年10月期間擔任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亞洲局高級主任,而且還曾在密歇根大學擔任教授。他還是今年早些時候出版的新書《曲解歷史:歐巴馬的外交政策》(Bending History: Barack Obama’s Foreign Policy)的合著者,而且在今年早些時候和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王緝思聯合發表了《中美戰略互疑:解析與應對》(Addressing U.S.-China Strategic Distrust)報告。現將我和他交談的內容摘要如下。
問:中國進入世界貿易組織已有10年之久了。最初外界對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還持有許多樂觀的看法。那麼,總體而言,目前的情況如何呢?
答:現在許多美國跨國公司在這裡進行了大筆投資。據上海美國商會及北京美國商會進行的調查顯示,這些美國跨國公司在中國的投資回報率實際上高於各自在全球的平均投資回報水平。自金融危機以來,他們過去幾年在中國的業務增長一直比其他地方要快得多。所以我認為,總體而言,總部在美國的跨國公司都很慶幸到中國拓展業務,而且對於其中許多公司而言,這點一直是非常重要的。
與此同時,這些企業越來越憂慮——主要是對於在中國的未來前景而不是目前的處境。有些企業認為中國的相關政策及監管決策似乎確實對跨國公司造成不利影響。他們還意識到,中國民族主義情緒日益增強。因此,目前情況就是如下現象並存:外資企業在市場准入方面面臨的障礙越來越大,對中國相關法律及知識產權的擔憂情緒越來越強烈,而且越來越意識到中國將設法在競爭中超越我們而且所遵循的並不總是西方的規則。
因此,目前的關鍵問題並不是跨國公司正在中國縮減規模並成批撤離,也不是跨國公司已變得反對中國了。但舉個例子,你可以看到,在美國國會,一直對美國維持中美關係穩定給予支持的跨國公司在過去兩年左右的時間多半置身事外。他們不願站出來,為了美中關係的利益運用他們自己的政治資本。相反,他們都在不斷抱怨,向美國貿易代表(USTR)及美國政府其他部門提出自己擔心的問題,並且希望情況變成比他們現在擔憂的狀況更好。
問:讓我們逐個討論他們所擔心的問題。你如何評價中國市場的准入問題?
答:中國的市場准入機會仍然非常可觀。但是,如果你是在金融服務行業,那麼市場准入機會就不是如此了。如果你是在保險行業的話,中國的市場准入機會最近有所改善,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保險行業的市場准入一直受到非常大的限制,而相關法規非常有利於中國企業,尤其是在全國各地開設新的分支機構方面。而在汽車行業,你必須開設合資企業,而且如果合資企業從事裝配業務的話,那麼你在這家合資企業持有的股份不得超過50%。
因此你進入了中國:一方面,中國的經濟增長如此之快,各行各業的業務機會都在顯著增加;但另一方面,你正在做的業務相對於沒有監管限制的情況下真正的潛力只是很小一部分,這些監管限制阻止你獲得完全的市場准入,這會令人相當沮喪。我認為,我們目前看到的就是這種喜憂參半的情緒。跨國公司希望中國作為一個自由經濟體系運作。
問:知識產權保護方面呢?
答:這是一個大問題。其中有些反映了中國有意識的國家政策,特別是在清潔能源領域。在這個領域裡,美國在研發方面仍然遙遙領先於中國。美國實驗室從事研發,而中國卻沒有進行這類研發。但是,當你尋求融資,想在美國進行試驗及推廣時,往往實現不了。你期望美國政府通過實施監管政策來給予支持,但這些政策要麼根本不存在,要麼就是雖然存在,但必須每年進行續期。還有對未來前景的不確定性,所以你無法把實驗室裡開發的新技術拿出來,實際創造產品,並將這些產品擴大到具有商業競爭力的規模。
中國說:「到我們這來吧。」我們將提供融資。我們的監管機構將非常迅速地給予批准。我們擁有你使這一切獲得預期結果所需要的所有條件,帶著你的技術,我們將向你提供市場。
然後你發現什麼呢?許多跨國公司已經發現的是,自己的技術通過秘密途徑轉移到別家企業那裡去了,而且被用來與你相競爭,其速度比你原本認為的要快得多。所以,其中有些似乎是一種有意識的國家策略。
再舉一個例子,稀土金屬,如果你來中國投資設廠的話,你就可以獲得中國的稀土金屬。這意味著你得把自己的技術引入中國。對於被正確地視為高度機密的技術而言,許多稀土金屬都是至關重要的原材料,而由於中國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不力,跨國公司往往不會把這些機密技術引入中國。中國人說,(限制稀土出口)完全是出於環境保護方面的考慮。(但是)你會確實感受到,其中可能有種更具戰略意味的權衡。
在其他一些領域,對知識產權保護的執法很成問題。其原因,跟中國體制內部的職權劃分有關,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誘因促使地方領導人懈怠這方面的工作。中國是個地域性很強的國家,對許多地區而言,他們的比較競爭優勢就是仿造,而且在那些地區從事仿冒活動的正是當地的一些主力企業。當地政府有能力包庇這些企業,避免他們因為仿冒而受到各種司法裁定和其他方面的努力而被關閉。這個體制的運作方式使得中央政府在這方面真的沒有多少話語權。諸如上海這樣的地方擁有開發自有知識產權的公司,因而這些地方確實設有知識產權法庭,而且擁有在知識產權方面獲得充分培訓的司法人員,但其管轄範圍無法擴大到上海以外的那些地區,而那些地區製造的山寨品卻能夠進入上海市場。
如果你打算起訴仿冒企業,那麼你必須向這些仿冒產品的生產地而不是銷售地法院提出起訴。但這些企業是當地主要的僱主及納稅人,因此關閉他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體制必須予以改變。事實上,雖然在國家層面上,中國擁有一套非常出色的知識產權保護規章制度,而且這套規章制度遵循所有主要的國際協議,但在國內,現有體制並不利於嚴格執法。
問:既然如此,未來跨國公司遭受挫折、面臨困難和風險的可能性很高嗎?
答:在中國做生意的風險仍然非常大,而且五花八門:有商譽風險;還有政府官員支持本地競爭對手的風險,給你製造無數的麻煩;你的供應鏈中存在產品摻假的風險。這裡風險比比皆是。
儘管如此,這裡的機會也是隨處可見。跨國公司必須始終考慮風險緩解策略,以及如何抓住機遇的問題。中國目前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而且也是經濟增長最快的主要經濟體之一。這個經濟體也存在一系列巨大問題。但在我看來,企業應該善於解決問題。這正是企業存在的價值所在。中國存在的諸多問題等於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各種商機。
如果說我對在華外企有所擔心的話,那就是他們當中很少有人懂得當政治與經濟糾結在一起時,這個體制是如何運作的。他們不懂得如何調整策略,來處理中國政治經濟的現實——也就是說,中國的政治制度如何與中國經濟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因此,這些跨國公司遭遇到的「意外」遠遠超過了本應該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