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波頓(Anthony Bolton)或許是全球最嫻熟的投資家之一,但要拿穩一雙筷子依然有些吃力。這位「英國的沃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把頭埋進一碗冒著熱氣的麵條裡,試著把麵條吸溜進嘴裡,而不把麵湯濺到白襯衫上。成功了!前一天吃的一頓飯在襯衣上留下了兩點油漬,所以這次他小心翼翼。我們正在上海,身處味千拉麵(Ajisen)700多家店舖中的一家。味千拉麵是一家中國的日式麵條餐廳連鎖店,去年夏天之前生意一直很紅火,但一場沒有根據的食品恐慌導致味千拉麵銷售額急轉直下。
波頓說:「味道好極了。」他現年62歲,午餐通常吃三明治。波頓正身處他新發現的投資寶地,周圍是飢腸轆轆的中國消費者。在為期四天的行程中,我們要走訪上海、天津和北京,訪問部分他最青睞的企業。波頓對中國的崛起深信不疑,因此兩年前他拋棄了自己的退休計畫,從倫敦移居香港,成立了一隻4.6億英鎊的基金,投資如味千拉麵這類企業。但事情進展並不像計畫的那樣順利。
波頓在西方世界工作了30多年,擁有無可比擬的成績記錄。當他轉戰中國時,人們對他寄予厚望,希望這位英國投資界的權威能夠在全球增長最快的重要經濟體中繼續施展魔法。但是,他的「中國特殊情況基金」(China Special Situations fund)自2010年成立以來,資產淨值已經損失了17%,遠落後於競爭對手。幾個月前,波頓「被迫」(《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的措辭)為他的業績「發表屈辱性的道歉」。大量西方人為「中央王國」(Middle Kingdom)的經濟增長前景所吸引,以為可以從中獲利,結果卻折戟沉沙,波頓也是這支大軍中的一員。有消息稱,他在中國的一系列投資——包括一些現在被控欺詐的企業——都成了「啞彈」,這使人們開始質疑,這位在英國28年間為投資者創造147倍回報率的大師是否已經江郎才盡。
為了他的名譽,也為了他的基金中8萬名投資者的財富,這位性格溫和的基金經理亟需打場翻身仗。他的經歷突顯出,在中國波譎雲詭、你死我活的商業世界中,即便是最老練的外國投資者,也面臨重重危險。未來幾年,預計會有數千億美元的資金從英國、美國和歐洲湧入中國。這些資金大多由波頓之類的人士來打理。
我們乘著高鐵從北京向天津疾馳。在這段33分鐘的路程上,波頓堅持表示,他對中國的信念沒有出現一絲動搖。他信誓旦旦地說:「我仍然認為,未來幾年內人們可以在中國賺大錢。」火車以每小時300公里的速度在綠色的田野中呼嘯而過,波頓向我保證,我們不是行駛在去年兩輛動車相撞的路段,那起事故導致至少38人死亡,200多人受傷。
儘管波頓表現得非常勇敢,但即便是在他進入中國兩年後的今天,他旗下的基金依然表現不佳。僅僅是今年3月和4月,他的資產組合中就有兩隻股票因存在公司治理問題而被停牌。在香港交易所(Hong Kong stock exchange)上市的時裝零售商寶姿(Ports Design)未能及時提交年度財務報表。同時,在納斯達克(Nasdaq)上市的高等教育培訓集團雙威教育(ChinaCast Education)指責其前首席執行官陳子昂(Ron Chan)拒絕交出公司「印章」。它們是一種複雜的印章,用以代替簽名。在中國,沒有這種印章就無法做生意。陳子昂於3月被開除,他否認自己帶走公司財產,並稱自己是西方投資者策劃的陰謀的犧牲品。說得委婉些,這僅僅是他的投資中兩起未能達到預期的案例。頭腦冷靜的波頓把投資於在美上市的中國股票的經歷比作是「在雷區挖金子」。
四年前,這位倫敦的明星基金經理準備退休。厭倦了數十年來不停地尋找廉價股票,他計畫投入到譜寫古典音樂上(你可以在iTunes上下載波頓的豎琴和鋼琴歌曲專輯《頌歌花環》(A Garland of Carols))。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和他的妻子薩拉(Sarah)育有兩子一女,打算在西蘇塞克斯郡(West Sussex)一個小村莊的Old Rectory度過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光,冬天則住在安提瓜島(Antigua)的度假屋。
同時,他的名聲依然完美無瑕。《安東尼•波頓教你選股》(Investing With Anthony Bolton)一書的作者喬納森•戴維斯(Jonathan Davis)不吝溢美之詞:「波頓安靜沉著,深思熟慮,毫不招搖,他是現代職業投資經理的楷模:敏銳、自律、努力、謹慎,他的所有基金都一直擁有卓越的業績記錄。」
波頓通常能精確地把握時機,在2007年牛市見頂之際,他退出富達(Fidelity)旗下的「英國特殊情況基金」(UK Special Situations),並提出警告,股市很快會下跌。自1979年以來,在28年的時間裏,他旗下的基金年複合回報率達19.5%,比基準的富時全股指數(FTSE All-Share)高出6個百分點。即便以多種標準來衡量,這也讓他成為英國最成功的職業投資家。
除了輝煌的投資業績以外,波頓相當平凡。他父親是位訴訟律師,他畢業於劍橋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 Cambridge),主攻工程學,通過家庭關係機緣巧合才偶然涉足金融業。在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他都避開公眾的注意。只在2003年,他帶領股東驅逐了英國獨立電視臺(ITV)董事長邁克爾•格林(Michael Green),媒體才封他為「沉默的殺手」,不過他很討厭這個綽號。
格林現在在倫敦梅費爾區(Mayfair)的一家診所擔任弗洛伊德心理治療師,他表示,對於波頓在中國栽跟頭他一點都不驚訝:「一個在英國度過其大部分職業生涯的基金經理,為什麼認為自己一定能夠在中國人自己的地盤上鬥得過中國人呢?這讓我很迷惑。」
2009年末,就在他準備退休之前,波頓在富達香港辦事處花了三個月培訓初級同事選股的藝術。中國的崛起令他目眩神迷,波頓稱之為「我們這一代人最宏大的經濟發展和投資故事」。他得出結論,眼下的機會太好了,不容錯失,他要在全球最大的新興市場上測試他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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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達積極支持波頓征服中國的計畫。截至2010年4月,他的「中國特殊情況基金」已經從投資者手中募資4.6億英鎊,並在倫敦證交所(LSE)上市。波頓宣布,他計畫把重點放在中國消費行業,主要投資於小型私營企業,而不是大型刻板的國有企業。
可以說,正是波頓對小企業(其中很多成立才幾年)的熱情毀掉了他的成就。他的基金成立後沒幾個月,對中國經濟增長放緩的恐懼和對欺詐的擔心導致中資股票下跌。小企業股票比大企業跌幅慘重得多,波頓通過債務為其資產組合融資的手法反而加重了他的損失。
波頓很快發現,他投資的100家左右的企業中,有一些要麼存在嚴重的公司治理問題,要麼涉嫌欺詐。
西安寶潤(China Integrated Energy)將是波頓最糟糕的投資之一。當時他不知道對沖基金已經派遣調查人員偷偷拍攝該公司的生物柴油工廠,以證明這些工廠是騙局。2011年西安寶潤聲稱,它在陝西銅川產能10萬噸的工廠正在開足馬力運營,而要達到這一產能,每天得有十幾輛油罐卡車往返,運來原材料,運走生產出來的生物柴油,但調查人員連續監控四個月,期間只看到6輛卡車抵達工廠。有趣的是,其中5輛卡車在同一天到達:2011年3月10日,當天一組外國投資者出現在銅川,要去參觀該工廠。去年夏天,在其審計師畢馬威(KPMG)因「質疑」管理層提供的信息而辭職後,西安寶潤被納斯達克摘牌。
隨著我們的小型客車在上海擁擠的交通中緩慢爬行,波頓以學者般的口吻說道:「甄別他人告訴你的話是對是錯是一項挑戰。」車窗外,空氣污染使天空變得灰濛濛的。由於無法再原原本本地相信財務報告,波頓雇佣了五家企業情報公司對他資產組合中的企業展開「深度盡職調查」。這些調查人員聯繫每家公司的供應商、顧客和競爭對手,尋找異常之處。目前調查的結果令人震驚:波頓投資的一家公司擁有的店舖不足其聲稱數量的一半,而另一家公司所謂的四家最大的客戶中,有三家不知道該公司。波頓表示:「在這裡,如果人們想要相互欺騙,真是創意十足。」他的話中透著一絲「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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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頓不是唯一一位損失數百萬的西方大投資者。因押注次級抵押貸款崩潰而名聲大噪的約翰•保爾森(John Paulson),在嘉漢林業(Sino-Forest)的投資中損失4.6億美元。嘉漢林業是一家中國林業集團,在受到欺詐指控後,該公司在3月申請破產保護。
在另一起臭名昭著的案例中,中國軟體集團東南融通(Longtop)去年被審計師德勤(Deloitte)指責存在「嚴重缺陷」,包括偽造銀行對賬單等,隨後該公司被納斯達克摘牌。這起事件更令人震驚之處在於,2007年東南融通通過德意志銀行(Deutsche Bank)和高盛(Goldman Sachs)組織的一次股票發售募集了2.1億美元資金,而其股東包括一些大名鼎鼎的名字,例如美國加州公務員養老基金(CalPERS)等。
波頓轉戰中國之前,批評人士警告稱,波頓不能講漢語,這是他的軟肋。波頓則不認同這種觀點,他辯稱,自己不懂挪威語、波蘭語和葡萄牙語,也沒有妨礙他在歐洲賺錢。生於上海的王文瑩(Martha Wang)運作著富達一隻40億美元的基金,她堅持認為波頓不會講漢語並不重要。不過,她補充道,像她這樣的本地投資者在理解當地企業家和政策制定者的意圖時,「或許有些優勢」。
儘管富達12人的中國分析師團隊向波頓提供了關鍵幫助,但他們對吸引波頓的眾多小公司大多不熟悉。為了研究這些默默無名的企業,波頓轉而求助於他的助理Doris Yang,她於2007年以畢業實習生的身份加入富達。波頓說:「她非常多才多藝。我幾乎能把任何公司交給她研究,而她都能給我提供有價值的評估。」對於一個只有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而言,這可是一份重大的責任。
英國商人祈立天(Tim Clissold)在暢銷書《中國通》(Mr China)中敘述了20世紀90年代初期他在中國投資4億美元的痛苦經歷。他指出,這個國家現在和20年前一樣危險。他承認:「有些事已經發生變化。談判桌另一端的人不知比過去老練多少。他們是一群在哈佛接受過教育的聰明的中國年輕人,英語熟練,而20年前的對手卻是穿著中山裝、步履緩慢的幹部。但對外國投資者而言,背後的風險是,我們無法理解真正發生的事情、發現關聯方交易或通過董事會實施公司治理……這些方面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正如伯納德•馬多夫(Bernard Madoff)案突顯出的一樣,欺詐是個全球性問題。馬多夫650億美元的龐氏騙局(Ponzi scheme)毀掉了一些慈善團體,導致其長子自殺。但是,在中國,腐敗猖獗,法治不健全,這意味著,一旦出事,則求助無門。諷刺的是,這些因素促使卡森•布洛克(Carson Block)之流大發橫財。美國人布洛克曾指控嘉漢林業涉嫌欺詐,通過押注其股價暴跌而獲益。布洛克說道:「你必須在中國吸取慘痛教訓,才能明白如何在中國投資。」布洛克在上海的第一次冒險是一家叫Love Box Self Storage的私人倉儲公司,這筆投資幾乎使他破產。「我們來自西方,每個人都是在私人車道上泊著兩部車、家裡擺著好幾台電視機的環境中長大的,我們不明白身無分文的絕望感,不明白這種情況對人們行為的影響。這意味著,他們今天會為了一塊錢出賣你,而不是在未來三年和你一起努力掙兩塊錢。」
波頓把自己的資金委託給一些企業家,但他和這些人沒有多少共同之處。他持股的前十名企業中的一家是國美(Gome),這是一家電器零售商,其創始人黃光裕靠在北京街頭售賣電池起家,成長為中國最富有的人。2010年,黃光裕因行賄入獄,但他依然擁有國美30%股份,在監獄內施加影響。這與擁有166年歷史的高端專有私人俱樂部香港會(Hong Kong Club)相隔萬里,而波頓在這裡和城市精英交往。
波頓還持有在上海上市的白酒生產商貴州茅台(Kweichow Moutai)的股份,茅台的味道被比作像吞下「液態刀片」。波頓很少喝酒。他說,「我嘗過茅台」,這種記憶讓他不快。他補充道:「晚上和中國商人喝得醉醺醺的,這可不是我的長項。」他指的是在中國做成大多數生意的方式。作為一個事無鉅細地記筆記的人,波頓偏愛在辦公室裡冷靜地開會。多年來,他寫滿了數百個筆記本,記錄了每一場公司會議——沒有一絲凌亂。
到了週末,波頓就和妻子駕駛汽艇掠過南中國海(South China Sea)。在MacBook Air上譜曲是這位曾經的唱詩班少年的放鬆方式。最近他給八篇中國詩詞(其中四篇為情詩)配上了鋼琴曲。
音樂可以攜帶,但寵物不行。波頓回想起當初他和妻子就是否把家裡的深褐色拉布拉多狗默林(Merlin)帶到香港時產生了分歧。最後,波頓贏了。他解釋道:「把它從英國鄉間帶出來,圈在香港公寓大樓17層裝著空調的公寓裡,這很不公平。」如果默林來了香港,它也比這座城市裡大多數狗擁有的空間大。波頓在香港的公寓面積2900平方英尺,價值7280萬港幣(合580萬英鎊),坐落於梅道一號(The Mayfair)大廈,俯瞰香港維多利亞港(Victoria harbour)。
我們抵達北京幾小時後,把車停在一家物美超市(Wumart)門前的街道上。這家超市裡堆滿了各種商品,從拖把到微波爐,應有盡有,幾乎是清一色中國製造的產品。當我們走進店裡,發現物美明顯區別於樂購(Tesco)和沃爾瑪(Walmart)。一堆堆生雞腿在冰塊上閃光,榴槤的味道在空中飄蕩。物美的戰略選擇是「堆得高,價格低」,看起來這種戰略奏效了。
我們走到洗髮水貨架前,看到一排排醒目地配有功夫明星成龍(Jackie Chan)圖片的洗髮水,生產商是一家叫「霸王(Bawang)」的企業。2011年波頓購買了霸王的股票,之前一年有報導稱霸王洗髮水含有緻癌化學物質二惡烷。儘管政府檢驗表明,霸王洗髮水對消費者無害,市場研究也表明其銷量正在復甦,但霸王的表現依然不佳,波頓則虧本減持了該公司股份。他承認自己從未用過霸王洗髮水,他更喜歡海飛絲(Head & Shoulders)去頭屑洗髮水。
如果說有一個主題驅動著波頓的股票組合,那就是中國中產階層的崛起。隨著中國13億人口中越來越多的人富裕起來、越來越多的農民離開農村進入城市,人們認為,能夠迎合這批人群需求的公司會賺大錢。
波頓在寶馬(BMW)中國合資方華晨中國(Brilliance China Automotive)的投資回報頗豐,這歸功於豪華汽車需求量30%的年增長率。他還對漢庭連鎖酒店(China Loadging)、現代傳播集團(Modern Media)等企業寄予厚望。漢庭是一家經濟型連鎖酒店,自2008年以來營收已經增長兩倍;現代傳播集團是一家雜誌出版商,它在上海的總部擁有英國藝術家翠西•艾敏(Tracey Emin)和達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作品。
與波頓相反,安本資產管理公司(Aberdeen Asset Management)亞洲地區董事總經理、該地區經驗最豐富的基金經理之一楊修(Hugh Young)幾乎不認為中國企業值得投資:「一國經濟增長迅猛並不意味著你能在股市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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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人士認為,部分問題在於,中國市場競爭過於激烈,利潤遭到擠壓。以手機為例:媒體投資機構群邑(Group M)指出,除了諾基亞(Nokia)、三星(Samsung)和蘋果(Apple)等國際品牌以外,中國還有840多個手機品牌。可供消費者選擇的型號達11000多個,買智能手機的價格不到20美元。即使是最聰明的投資者,在眾多企業中挑出贏家也面臨很大的困難。
波頓最長期的支持者之一是現年87歲、來自拉特蘭郡(Rutland)奧克漢(Oakham)的哈羅德•基林巴克(Harold Killingback),他認為波頓會重振雄風。1980年,在波頓的英國基金推出後僅幾個月,基林巴克就向該基金做了3000英鎊的初始投資。到2006年夏,基林巴克持有的基金價值29.9萬英鎊。儘管基林巴克對中國特殊情況基金目前的表現很失望,上個月他仍增持了該基金的份額——「只增加了一點點,但這是為了表示信心」。基林巴克回憶道,20世紀90年代業績平平時,波頓依然保持冷靜:「他說,‘保持膽量’,而我們這些確實保持了膽量的人非常高興自己堅持住了。」
約克郡人克里斯•拉弗爾(Chris Ruffle)在中國居住、投資了數十年,最近在山東省建造了一座蘇格蘭風格的城堡。他也認為,波頓會證明他的批評者是錯誤的。拉弗爾在中國北方沙漠地區的寧夏通過電話說:「說他不能重振雄風是沒有理由的。每個人來到中國都得付一筆學費。中國的情況就是這樣。」
波頓依然堅持自己的原則。他說:「我的策略,不管對錯,都相差不大。如果我對中國的看法是正確的,那就會有大量資金流入中國,在某個階段,股票估值必將被推高。」
上個月,波頓在中國特殊情況基金的最短任職期延長了一年,至2014年4月,這樣他就有了更多時間挽回損失。當我們乘車前往天津時,他一路陷入思索之中。天津是中國人口過百萬的160多座城市之一。他告訴我,他覺得對投資者負有重大責任,如果在未來兩年內他的基金沒有好轉,他會「異常壓抑」。不過,他堅持認為自己沒有什麼遺憾。安東尼•波頓輕輕地說:「即便我毀掉了自己的聲譽,也不代表世界走到了盡頭。」
原題:波頓為何折戟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