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沒有別的文藝節目,只能聽樣板戲。京劇本來就不是人人都愛聽,八個樣板戲輪流聽了一遍又一遍,國人也都膩煩了。創作樣板戲是政治革命,看聽樣板戲是政治任務。只有反覆學習反覆聽。各地基層的業餘劇團也組織起來學演樣板戲,部隊師團一級都組織了宣傳隊,一水兒演京劇樣板戲。一天到晚樣板戲,公眾的厭煩情緒當然要表達。不能公開反對,漸漸地,全國上下編派了不少關於樣板戲的笑話。
我記得有幾個段子傳說較多。
一家劇團演出《紅燈記》,演李玉和的演員太高,演李鐵梅的太低,李玉和出門,鐵梅要給爹戴上圍巾,不料李玉和低頭彎腰,鐵梅掄起圍巾怎麼也夠不著,戴不上。李玉和只好臨場發揮,接過圍巾說:「還是自己來吧。毛主席說要自力更生嘛!」台下大笑。
外出坐臺一般三天,劇團不能只演一場,幾個樣板戲輪換上演,演員連著輪換角色,難免出錯。《沙家浜》演胡傳魁的在《紅燈記》裡演鳩山,「智斗」一場,要問阿慶嫂:「我問你這新—四—軍?」演員串到《紅燈記》裡去了,胡傳魁逼問:「我問你這密—電—碼!」傳出來又是一個笑話。
演樣板戲是政治任務,演出叫做「學習革命樣板戲,演好革命樣板戲」。演員都很緊張,生怕出錯。越怕出錯越出錯。《紅燈記》裡對李玉和用刑以後,日本憲兵要出臺回報鳩山:「報告隊長,李玉和寧死不招!」演員一緊張出了錯:「報告隊長李玉和他招了!」一下子滿堂驚愕。多虧了鳩山轉圜,「像李玉和這樣的共產黨怎麼能招了?你搞錯了吧?再問!」救場是救了場,哄堂大笑,這可是政治錯誤。
《智取威虎山》的笑話最多,大概因為排演的多。楊子榮打進匪窟,座山雕要考一考他的本事。在威虎廳一掄手槍,打滅一盞吊挂的燈。下面該是楊子榮要過槍,一槍打滅兩盞燈,眾匪徒接著大叫「一槍打兩,一槍打兩!」後臺有管效果的,拉這個閘滅一盞,拉那個閘滅兩盞。太緊張了偏偏出了事,「啪」地槍一響,他一把拉了總閘,全場漆黑。座山雕連忙救場:「胡彪好槍法呀,保險絲都打斷了!」整個大廳笑爆了。
我得聲明,以上這些笑話,有些是演出中間的真事兒,大多數都是編的,算是那時的編創。故事在編創過程中越編越圓滿,越變越精緻,越傳越熱鬧,在文革期間嚴酷的政治生活裡,這些笑話可謂調味劑,當年那一代人都記得。
有些笑話生命力旺盛,一直延續到現在。比如座山雕問楊子榮:「聽說許旅長有兩件珍寶?」楊子榮答:「好馬快刀!」「馬是什麼馬?刀是什麼刀?」本來回答「卷毛青鬃馬,日本指揮刀!」現在人們常常接答:「吹牛拍馬,兩面三刀!」這當然是對現實人際關係的不滿。
我們現在說這些笑話,彷彿很輕鬆。文革中間出笑話,那可是政治問題,輕則批評處分,重則撤職開除。人們整天戰戰兢兢,生怕出一點錯誤。因為演樣板戲出錯受了處分的不乏其人。1974年在首都劇場看《平原作戰》,演小英的李維康在幕後一句「青紗帳舉紅纓一望無際」跑了調,全場大笑。陪我們看戲的首長憂心忡忡,擔心受處分,一場戲看得沒有情緒,至今記憶猶新。
文革的政治高壓,是我們國家歷史上特別荒唐治民手段。本來一個戲,大家不滿就不滿,不演就不演。可是那十年,沒人敢不演,沒人敢提意見。不滿情緒不能嚴肅表達,只能選擇笑話這種形式,在戲謔中發泄內心的不滿。文革中間幾億人萬馬齊喑,另一方面,這種笑話式的隱形創作也不可忽視。想想那十年,幾乎每一個運動,都有相關的政治笑話流傳。這實際上是對高壓政治的一種曲折的反抗。魯迅曾經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在那個年月,冷嘲熱諷最能消解所謂積極意義。對付莊嚴的假面,撩撥一下,出他一個洋相,高頭講章政治課變成一道笑料,也是國民的批評智慧吧。
哲人說,笑是人類區別於其他動物的特有能力。但顯然人不能隨便笑,為什麼笑、笑什麼和笑誰是非常不同的。文革時期思想戒嚴,公共話語,尤其是政治話語中沒有笑話的位置,導致笑話私下講傳盛行,成為一種重要的信息傳播形式。這當然表現了那個時期社會的公共話語形態,應該受到歷史學的重視研究。
近幾年我們經常遇上惡搞。樣板戲的笑話,也屬於文革中的惡搞。面對威權,個體的無力無助往往可以從集體的戲謔中得到解脫。全民惡搞簡直就是全民示威,戲謔的口氣傳達的是反抗的火星,極權政治應該從中感受到壓力。詩可以怨。政治笑話無疑是民風民情的巧妙表達,卻也是無奈的表達。哪一個時期政治笑話創作繁榮,那個時期國家肯定出了問題。全世界都知道,蘇聯和1960—1970年代的我們,是政治笑話傳播最熱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