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1958年,被米麥和紅苕大豐收沖昏了頭腦的中國城市和鄉村的男男女女,激情洋溢地幹下了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比如:大煉鋼鐵「超英趕美」、糧食高產放「衛星」畝產萬斤以上、人人動手「消滅四害」、「人民公社化」、砸爛鍋碗瓢成立「公共食堂」等一系列充滿想像力和破舊激情的全民運動……今天,我們再回頭去看那段不太遙遠的歷史,一定會難以想像且哭笑不得!
1958年我剛滿12歲,在北街小學讀五年級,是一個男孩子好奇心最重的年齡段。
那一年是中國歷史上最具童話色彩的一年。
今天的人若回頭看那段不太遙遠的歷史,一定會哭笑不得:天啦,中國人咋了?幾億人都在認認真真地干瘋瘋癲癲的大事!
歷史其實並不可笑。歷史之所以可笑,是因為它真實地記錄了人類的淺薄和愚蠢。
然而我喜歡1958年,那一年留給了我太多的回憶。曾經的心酸,被歲月沉澱之後,童年的回憶竟變成了許多快樂得沾滿淚滴的碎片……
老百姓煉鋼的雞窩爐
1958年,上面決定超英趕美,用當時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氣死英國和美國鬼子!而超越的重要標誌,當然就是重工業的鋼產量了。由於我國的重工業水平低,鋼鐵廠太有限,於是上面借鑒了歷史的經驗,決定打一場無往而不勝的人民戰爭:全民煉鋼鐵。
紅頭文件一下來,老百姓都瘋一般來了勁。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母親不知開了個啥會,一回家就翻箱倒櫃地到處找東西,還尖聲叫大哥:「老大,快把廚房那口舊鐵鍋拿來!」
大哥把那口舊鐵鍋剛提到母親面前,誰知「砰」地一聲,母親一釘錘就將生鐵鍋砸爛了。
「媽,你不是說鍋要拿去補?」我大吃一驚。
「還補啥子?你們幾姊妹快幫我找鐵!」母親從床下鑽出來,滿頭都是灰和蛛絲網,卻興奮地拿著一把舊鐵鏟和幾根鐵絲。
不一會兒,地板上就積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舊鐵器。母親、大哥和我,三人一起將那些舊鐵抬到灌中一間舊屋前,那裡早就聚集了一群老師和家屬,各家的竹篼裡裝滿了五花八門的舊鐵器,等待後勤上的職工過秤、登記。
第二天,北街小學的老師就號召全校學生拾廢鐵。於是每天放學後,灌縣城的旮旮旯旯,只要有山邊、河岸、垃圾、牆角的地方,就有背著書包拾廢鐵的中小學生。
群眾大煉鋼鐵由此拉開序幕。
據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灌縣誌》第29頁記載:
「1958年秋,灌縣調大批幹部和群眾到深溪、虹口山區建土高爐,大辦鋼鐵去了。」
不久,灌縣城區許多空曠的壩子,也都挖了大大小小的坑,人群熙攘中,燃起了一座座大煉鋼鐵的土高爐。
所謂土高爐,不過是在挖好的坑邊壘上泥壁,其間放上爐橋,堆滿焦炭、廢鐵等,然後旁邊裝一個簡易風箱,三二個人輪流拉,拉得爐火旺旺地燃。大家都叫這樣的煉鋼爐為雞窩爐,這是老百姓的叫法。不知是這些爐子外形有點像雞窩的原因,還是煉出的鋼像雞屎的緣故。
一個不很大的壩子裡,壘了一二十個雞窩爐,上百人在那裡穿梭往來。那些雞窩爐換人不熄火,大家白天煉,整夜煉,煉得一個個灰頭土臉、偏偏倒倒。用現在人的目光來評價:肯定是一群瘋子!
可是,在那些特殊的歲月裡,聽話的中國老百姓,他們的痴情,可謂催人淚下。聽母親說,年紀已經很大的王老師,幾個晚上不休息,一心煉鋼累昏倒在雞窩爐旁,他醒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們的雞窩爐出鋼沒有?」
火光映照、人頭攢動的壩子裡,隔不了多久,你就會聽見幾聲變了調的激動的吶喊:「雞窩爐出鋼了!哇……」
其實,所謂出鋼,不過就是雞窩爐熔化廢鐵後,流出一股殷紅的鐵水,鐵水被鐵棍一戳,冷卻後,全部變成了醜陋的雞屎坨坨。這樣的鋼交上去,也沒人檢驗它是否合格,只是過秤後登記下重量,交上去累計任務、成績而已。
雞窩爐遍地的空壩子上,火光閃爍,照耀著夜色中大煉鋼鐵的人影。母親一走攏就換下了滿面灰垢的王老師,她一面挽起袖子往爐中加焦炭,一面喊我:「老二,快拉風箱!」
爐中淡藍色的火苗呼呼地嘶叫著。拉風箱拉得腰酸臂痛的我,突然發現那只破風箱有些漏氣,勁使得再大風也不大。於是我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道:「狗日的爛風箱……」
母親早讓炭灰糊成了大花臉,頭髮散亂的她,在爐邊轉來轉去,不停地用鐵棍在殷紅的爐膛裡東戳西戳。其實母親根本不懂煉鋼,她只是裝出一副認真負責的模樣。她大約聽見了我的罵聲,便大聲叫我:「要出鋼了,老二,快拉,千萬別泄氣!」
12歲的我腰拉酸了,手拉僵了,早已索然無味,便乞憐地望著母親道:「媽,我拉累了!」
母親望著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夜漸漸地深了,半輪月爬上了側面的山頂,晚秋溫暖的爐火邊,我不知不覺就睡熟了。涼風中剛醒來,母親就驚喜地告訴我:「老二,你快看我煉的鋼!」
閃爍不定的火光中,我看見一堆雞屎狀的鐵坨坨,醜陋地躺在雞窩爐旁。
那一夜,我們母子倆一共煉了幾爐鋼,我至今也記不清楚了。
1958年大躍進運動,「衛星田」的稻穗(資料圖片/看中國配圖)
母親和三弟去參觀高產衛星田
「郫縣的水稻又放衛星了,畝產3萬多斤!」母親興沖沖地把這喜訊帶回家的時候,我們幾兄妹木訥納地聽著,沒一個人笑,更沒一個人歡呼。
母親生氣了:「餵,你們是木頭人嗦?咋一點都不關心政治!」
小時候,我們幾兄妹第一怕的就是母親哭,第二怕母親生氣,於是大哥帶頭喊了起來:「哈哈,放衛星了!哈哈哈哈……」
幾兄妹一齊學大哥捧著肚子大笑。
母親被逗樂了,揮手道:「算了,算了,不懂農業就別笑!明天,學校組織老師去郫縣參觀衛星田,只准帶一個家屬,乾脆帶老三去。」
母親和三弟直到天黑才從郫縣趕回來。
盼了一天的我們立刻圍上去探聽。母親只笑不語。三弟從小木訥,睜圓眼睛結結巴巴地說:「好、好多看的人呵,遍、遍地都是穀子!」
大家聽得不過癮,圍住母親再三追問。
「老三太不會說話了!」母親興奮得兩眼閃閃發光地說:「連省上的大官都來參觀了。那田頭的穀子嘛,硬是長得好,密密麻麻地一片金黃色,幾個小娃娃站上去都踩不垮!」
大家緊緊圍住母親,一個個眼睛聽得又圓又大。
也許,這些話現在的人聽來,純粹是騙小娃娃的瞎說,天底下哪有畝產幾萬斤的水稻!為了證實我的回憶並非謊言,這裡,我一字不漏地照抄《灌縣誌》(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9頁「大事年表」中的一段話,以證真偽:
1958年。9月。灌縣縣委召開早稻慶豐收會議,獎勵所謂早稻畝產過千斤的鄉。在「衛星上天」的捷報上,刊15個鄉的畝產4000斤到8萬斤的高產衛星。
是年,浮誇風愈演愈烈。
這不過是一本普通的縣誌上記載的一小段史實。1958年全國報紙上,這類豐收的照片和消息,可謂舉目皆是。
在那個充滿童話色彩的年代裡,詩人們寫的大躍進詩是典型的吹牛詩,歌唱家唱的高調高上了天,連畫家們的畫也變成了吹牛式的神話。記得讀小學的我曾收藏過一幅摘苞谷的漫畫:畫上的紅須苞谷有幾十層樓高,周圍雲霧繚繞,一個老農民腰插煙桿兒,騎在雲端的苞谷桿上,捧著一個大苞谷棒,露出兩排牙齒開懷大笑!
這類的畫作為壁畫,大小城市的牆上都有,當時的老百姓並不以此為怪。
1958年該不會是中國的「愚人年」?
若干年後,衛星田的秘密終於被揭開。
原來,一切都在極少數人的謀劃之中。為應付第二天大量湧來的參觀者,當地領導安排許多青壯的農民,連夜將其它田裡成熟的水稻,密密麻麻地移栽到一塊田裡,碼得厚厚實實的密不透風,連土層也移在一起……
第二天,參觀現場上人山人海,新聞記者雲集,五六桿秤架在田邊空地上,邊割、邊打、邊過秤,操辦人在稱秤登記時,再做點手腳。於是,畝產幾萬斤的高產衛星田,當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很容易地飛上了天空。
1958年活靈活現的高產衛星田,開和平年代中國基層領導人集體弄虛作假之先河,給後來的歲月帶來了極其深遠的影響。由此,充滿中國人想像力和童話色彩的1958年,讓中國歷史啼笑皆非的1958年,成了人民倍受苦難和神州大地上從1959年起,連續三年大飢荒的發端之年。
成車的麻雀被作為戰利品送上除四害展覽會(資料圖片/看中國配圖)
全民驚天動地吆麻雀
童年的我就是不明白:蒼蠅、老鼠、蚊子自然是害蟲,為啥嘰嘰喳喳的可愛的小麻雀們,也都變成了害蟲呢?後來聽大人們說,是因為有大人物在報紙上說:麻雀竟膽敢和人民爭奪糧食,如此可惡,人人得而誅之!
於是灰色的麻雀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成為「四害」之一,成了自然界可憐的驚弓之鳥。
1958年那年,不光小男孩們有彈弓,連一些大人腰間也挂有彈弓,只要見到樹上、地上、瓦脊上的麻雀,大人孩子揮手就打。灌縣中學後勤上的趙正興老師腰間就挂有一把彈弓,但他那笨拙而可笑的打鳥手法,我相信他一輩子也沒打死過一隻麻雀。
我已記不清我童年的彈弓,射殺過多少隻麻雀了,但冬天用竹篩捉麻雀的記憶,卻活靈活現地清晰在我的記憶中。
捉麻雀最多的一個冬天,共有18只麻雀成了我們幾兄妹口中的美味。但是,和全民驅趕麻雀比起來,竹篩卻又是小巫了。
書上這樣解釋麻雀:鳥,頭圓,尾短,毛羽栗褐色,翅膀短小,不能遠飛,善於跳躍,喜成群啄食穀粒和昆蟲。1958年消滅麻雀運動,正是覷準了麻雀「翅膀短小,不能遠飛」的弱點,在全中國開展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鳥兒大屠殺。
《灌縣誌》(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頁上有這樣一段簡略的記載:
1958年3月14日至16日,全縣城鄉幹部、群眾總動員,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以圍殲麻雀、老鼠等為主的「除四害」運動。
趕麻雀四川人叫做「吆麻雀」。
1958年3月14日是縣上統一規定的「吆麻雀」的日子。那天,天剛麻麻亮,我們幾兄弟就在母親的督促下,拿著洗臉盆、長竹竿出門去了。
扑面的晨風帶著三月的微寒,朦朧的曙色中,灌縣城大街小巷、文廟山、玉壘山以及沿河一帶,早已站滿了或舉著竹竿大聲尖叫,或敲著盆盆罐罐驚呼吶喊的大人和孩子了。在這樣的天將亮未亮之時,四處人影憧憧,一種虔誠的激情四處傳遞著,其場面極是壯觀而怪異。
「吆麻雀了!吆麻雀了!」
「呵吼——哈哈——打呀——吆麻雀了!」
各種震耳的敲打、尖叫、怪叫和此起彼伏的吶喊聲中,天空充滿了鳥兒的驚叫。
伸向天空的那些長竹竿的頂端,被人砍破成幾片,搖起來嘩嘩地響得十分刺耳,鄉人名曰「響刷子」。沒有「響刷子」的人,便使勁敲打著瓷盆什麼的,發出一片震耳欲聾的噪音,加上成千上萬人聲嘶力竭的狂吼,匯成了一波高過一波的驚心動魄的聲浪。
12歲的我站在灌中高高的楠木樹下,一面搖竹竿一面想:鳥兒們一定以為世界末日來了?城區如此,鄉村依然。純樸憨厚的黃皮膚的農民們更聽話,他們一個個走出家門,站在溝邊、田邊、小樹林邊搖著「響刷子」,敲著瓷盆、陶罐、竹筒,放開喉嚨大聲吶喊:「哇,吆麻雀了!吆麻雀了!」
可憐的鳥兒們從東飛到西,喳喳驚叫著盤旋在高高的天空,怎麼也不敢飛落到樹上休息。而善飛的鷂鷹、野鴿、杜鵑、鷺鷥、燕子、山雀等鳥兒,則在川西平原驚天動地的聲浪中,展翅掠過高高的天空,向荒曠而渺無人煙的青藏高原飛去了。
可是,那些「翅膀短小,不能遠飛」的麻雀就遭了大殃。
那天早晨,吆麻雀的人們大約吼了近一個小時之後,突然有人驚叫起來:「哈,掉下來了!麻雀掉下來了!」
只聽「扑」地一聲悶響,一隻飛得累極了的麻雀,從空中肉團一般掉在一群人的腳下,立刻引起一片嘈雜的爭搶聲。須臾,不遠處又有幾隻飛累的麻雀,降落傘一般斜斜地掉下來,落在茅草叢中,喳喳驚叫著扑動雙翅拚命飛逃。
「抓住它,快抓住它,鑽進陰溝就不好逮了!」
四五個人跟在跳躍的麻雀後面狂追。灌中的山坡上,高高的青槓樹下,四面八方,人們捉住麻雀的興奮的吶喊聲,一聲聲震動耳膜。被抓住的麻雀就可憐了,無論它如何嘰嘰嘰地慘叫,依然被活活地捏死,再將雙爪折斷扯下來,作為戰利品上交。
1958年3月14日那天,原溫江地區十多個縣統一行動吆麻雀,因為若不那樣,麻雀飛到相鄰的縣,恐就逃掉了性命。
空前絕後的聲勢浩大的「吆麻雀」運動,給我的童年留下了刀刻般的記憶。
那天,我的心既興奮又憂傷。記得快中午時,我終於撿到了一隻飛累後掉下來的麻雀,我一時不忍心殺死它,將它藏在左邊的衣兜裡。剛讀小學一年級的四弟站在我身邊,無力地搖著長竹竿,哭喪著臉對我說:「二哥,我一隻麻雀也沒有撿到!」
後來,我將兜裡的麻雀送給了他。
直到現在,無論我走到哪裡,只要一看見麻雀灰色的身影,我就想起了吆麻雀的那一幕,於是,我就會在回憶中冥思苦想:如今自由快活的鳥兒們的後代,不知它們是否牢記著鳥史上那血淋淋的一天——1958年3月14日。
那天,家鄉的天空到處是鳥兒垂死的慘叫。
(本文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