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現將袁紅冰先生所著《通向蒼穹之巔——翻越喜馬拉雅》在網路刊載,以表達對自焚藏人的聲援與敬意。 ——《自由聖火》編輯組】
看中國配圖(圖片來源:《西藏旅遊》)
第十一章 哲人把背影留給美人(下)
——他的紅焰之心卻被青銅色的風吹散
蒼白的雪的色澤覆蓋了他的視野,可金聖悲卻覺得眼前只有永恆的黑暗。他相信,只有讓自己的血如花雨飄灑在白雪上,豐饒的虛無才能夠呈現出來——聖潔而豐饒的虛無,那時-空之巔的絕對真理,需要美男子的灼熱之血的獻祭。凝視著這個信念,金聖悲的眼睛裡湧現出心迷神馳的嚮往,他看到關於一個哲理的形象的表述:一位以太陽為心的男子,在意義的引導下,走到命運的盡頭;他用銀柄的利刃的親吻,刺碎熾烈的心,讓血噴湧而出,迸濺在潔白如初雪的虛無上。
「噢,在潔白的虛無上盛開的男兒之血,是生命藝術之花,是人格之美殷紅的極致;唯有血染的虛無,才配以絕對真理的名義成為英雄男兒的終極安慰!」金聖悲向那哲理的象徵發出禮讚,而他的思想純化為一個渴望:
「以形而上的生命唯美主義為基礎,如果我創立的英雄人格哲學升華為信仰——當然是屬於壯麗的男子和燦爛的美人的信仰,那麽,就讓血迸濺在虛無上,成為生命藝術的最高形式和心靈意義的最後表述吧。絢麗璀璨的血染的虛無,乃是在生與死的鋒刃上起舞的真理。」
金聖悲曾經被日本武士道進入死亡的方式震撼。那種由晶藍的刀鋒、雪白的長綢和女人殘花般的吻痕陪伴的死亡方式,呈現出悲愴的雄性之美。但是,武士道的死亡方式由於缺乏對虛無意境和終極真理的理解,而顯得單薄,不能最終感動金聖悲的哲人之心;切腹過程中,即使英雄意志也難於抑制的肉體的痛苦抽搐,又使這種死亡方式露出幾許物性的陰影,缺少信念的完美感,因此無法魅惑金聖悲那顆唯美的詩者之心。更重要之處在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武士道不僅沒有展現出拯救天下蒼生的大悲情懷,反而被用來侵略他國,屠戮弱者,從而千古蒙羞。此刻,金聖悲的思想越過武士道死亡方式的千古遺恨,走進更加令人迷戀的死亡之美。
「找到高貴的死亡方式,是生命意義化的前提;使死成為信仰的實現,成為哲理的慶典,生命進程才能美如史詩。既然如此,就讓我的血染紅潔白的虛無吧… … 。」金聖悲的心沐浴在大海般動盪的喜悅中。就在試圖俯身從靴筒中抽出蒙古短刀的瞬間,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肢體彷彿枯死百年的朽樹一樣麻木,被凍裂的生命感覺已經極其遙遠,而距離虛無的意境似乎更加遙遠。
金聖悲僵直的身體重重摔倒在荒涼的白雪之上,猶如被命運之風吹倒的墓碑。命運對他太冷酷,冷酷得甚至剝奪了他以美麗高貴的死亡方式回歸虛無的權利。這時,他聽到了那位藏族少女的呼喚。那呼喚聲像是來自時間之外,又像是來自他的生命深處。然而,金聖悲卻竭力讓自己的意識迅速地消失在蒼白的黑暗中。對於高傲的男人,只能被女人拯救,是一種難以清醒面對的恥辱。
就芸芸眾生而言,時間是生命的終極尺度,而擁有主體自信的心靈,則是時間的尺度——時間在意識中存在;意識喪失,時間便由於失去主體的確認隱入黑暗的未知意境。
金聖悲在時間之外停留了一天一夜,才又被微弱的意識之風吹回到時間中。意識到的第一縷芬芳就使他的心靈迷醉了。芳芬中有牡丹花的富麗,卻又比花香更接近艷美的情慾;芳芬間飄拂著白楊林的清新,卻也比林香更濃郁。那氣息似乎是淡金色的,香得格外燦爛,彷彿蒼穹高處被太陽點燃的白雪的氳氤,卻又比燃燒的白雪更溫柔。
「呵——,定然是她在用體溫融化我凍僵的身體… … 。」這個思想如晶瑩的刀鋒,在金聖悲的意識間刻出一個微笑。雖然身體的感覺仍舊像朽木一樣麻木,不過他還是領略到年輕女性身體柔美的風情與神韻。這或許是因為,那種柔美的魅力可以賜給朽木綠意盎然的生機。
金聖悲睜開眼睛,微弱的光從蓋在身體上的毛毯旁邊的縫隙間透進來,他逼近地看到一片頑石都會由於激動而為之破碎的炫目的白色。金聖悲明白了:自己的頭顱是躺在少女的胸懷間;芳香的乳房正以豐盈的輪廓隆起在他緊閉的雙唇旁;乳房之巔,淺紅色的乳頭還沒有充分發育,嬌艶得像一小片朝霞。
金聖悲沒有想到,面容被高原的太陽晒成青銅色的少女,身體竟然白得如此迷人魂魄。他化為死灰的心被一個美艷的衝動點燃了——他想用熾烈的狂風與猛獸之吻,在少女潔白的身體上,燒灼出殷紅的吻痕。但是,他卻沒有那樣作。這並非因為他的雙唇仍然冰冷如霜,而是一種陌生的感覺阻止了他:似乎他的靈魂同少女妖嬈的身體之間,隔著比時間還漫長的宿命的廢墟。
為擊碎這種感覺,金聖悲緩緩抬起目光,尋找少女的眼睛。沒有任何理由,金聖悲就相信他的心靈同少女的靈魂並不陌生,而在形而下的現象世界中,少女的眼睛正是她靈魂的棲息之地。
金聖悲首先看到,少女的面容因羞澀的紅暈而美麗絕倫。片刻之後,當他們的目光相遇的瞬間,兩人都同時會心地一笑——金聖悲的笑意輝煌如天邊深紅的落日;少女的笑容璀璨似縈繞於落日間的流霞——一笑之際,瞬間便已超越永恆:在時間之前,他們就難解難分地構成同一個審美的意境,就是同一縷審美激情的雙翼,就是同一滴從審美激情的傷痕間垂落在蒼穹之巔的血。
如痴如醉的對視間,一尊雙身佛像從金聖悲蒼茫的心靈中湧起,呈現在太陽之巔:神態獰厲的大威德金剛,將身形纖秀的少女摟在胸前,以極端的體態,作彿學哲理之舞;大威德金剛與少女忘情的對視,構成那彿學哲理的舞姿之魂。金聖悲不禁想到:「他們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雙身佛像倏然之間便被太陽焚化為金色的虛寂,金聖悲則從與他對視的少女那晶瑩得近乎燦爛的眼睛裡,看到了,或者更準確地講,是用心領悟到無我的意境。而此刻思想又成為他生命的主題。
「把心給了我,少女就進入無我的意境——情愛的追求,引領她進入高貴的哲學。可是,我,一個堅逾鐵石的意志,一個銳利如刀的個性,一個渴望揮動雷電、踏著時間起舞的詩者,難道也會喪失自我嗎?是的,‘我’正在消融,正在湮滅於少女眼睛深處的無我的意境… … 。」
「‘我’湮滅了,心靈虛化為浩蕩的感動。從‘無我’的意境中湧現出的,是芬芳的虛無。芬芳來自少女的妖嬈,虛無則是‘我’的皈依。連‘我’都只表述虛無,那麽,附著在‘我’之上的本能慾望和塵世的慾望,又怎能真實。噢,對於心靈,真實的,唯有虛無。」
「可是,在虛無中湧動的浩蕩的感動又意味著什麼?芸芸眾生終生都承受慾望之火焚燒的苦痛,或許,那屬於虛無意境的感動,就是恤憫天下蒼生的佛的大悲之情。引導人類理解萬欲皆虛,唯虛無為真的絕對精神,是引領人類走出苦痛的真理之路。噢,大悲之情——我已經進入佛境。」
「原來,少女紅杏花般妖嬈、春雪般潔白的身體,才是通向虛無的美和智慧之門。讓自我消逝於少女無我的情愛,讓心靈領悟虛無的感動,乃是比生命的死亡更深刻的湮滅——少女華彩熠熠的身體和情愛,是浮雕於虛無之上的智慧的花枝… … 。」
金聖悲意識到,他此刻關於佛的意境的靈感來自於那尊雙身佛的啟示。不過,儘管都使情慾升華為哲理,密宗與金聖悲之間卻有一個區別:密宗是以身體的修煉實現情慾的升華,金聖悲則是借諸審美激情,將形而下的情慾之美,熔鑄成虛無之鏡。
在虛無的意境中,金聖悲由於消融為一縷無我的大悲之情,而超越永恆與無限。漸漸地,隨著凍僵的身體在少女的依偎間恢復知覺,金聖悲也由哲學意境重返人間。而最初的感覺便是烈焰焚身般的疼痛。然而比屬於烈焰的疼痛更絢麗的感覺卻來自少女的身體——溫柔、芳香,風情萬種而又純潔如雪。
一個靜謐的清晨,金聖悲發現焚身的烈焰熄滅了,少女的摟抱也伴隨著疼痛一起離去。從那一天起,少女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到外面去看護羊群,夜裡則一個人睡在帳房的另一邊。少女不再同金聖悲交談,甚至不用目光交談,即使為金聖悲凍傷的手指換敷藏藥時,少女也從不與他對視。少女沉默得真像一位青銅鑄成的美人。
詩者對美人的心意最敏感。金聖悲知道,少女在等待一個命運的召喚,等待得心都要乾枯了。可是,他卻不能發出召喚,讓少女變成一朵在他心間盛開的花。少女美麗迷人的身體已經成為金聖悲心靈的聖物;從少女芳香的摟抱為他開啟通向佛境之門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情緣便斷絕了。因為,任何飄搖著情慾的親吻和愛撫——即便親吻中有太陽的神韻,愛撫間起伏著雪水河波浪般的柔情,也會褻瀆了少女聖潔的美。
在心靈的回顧中,金聖悲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那天他能在少女香艷的摟抱中毫不動情,湮滅於無我的大悲之境,相當程度上取決於他的身體和情慾凍結在失去感覺的僵硬狀態,而不是因為他有一顆鐵鑄的彿心。否則,他同少女只能書寫一個屬於荒野的愛情的詩篇,而不能升華為達到形而上極致的哲理——同岩石在一起,他是沈迷于思想而慾望凋殘的哲人;同美人在一起,他是情慾輝煌的詩者。現在,雄性的情慾正在復活,他聽到了自己生命深處迴盪的野性如狂的呼嘯。於是,金聖悲準備身體一旦恢復到能夠遠行的程度,便立刻離去,只為了不褻瀆少女瑩白的身體,他心靈的聖物。
少女變得更加沉默了,沉默得像一塊頑石,她似乎預感到金聖悲即將離去。只在深夜,金聖悲才會聽到從帳房另一邊的暗影中傳來壓抑的抽泣聲。那是沉默的頑石在哭泣——從深夜直到黎明。只有他離去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帳房裡飄起少女哀傷的歌聲。金聖悲則默默地喝完隨身攜帶的最後一瓶烈酒。他看到少女眼睛裡涙影如繁星;只不過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用眼睛,還是用心看到的。
離去的時刻就像死亡的宿命一樣來臨。分別時,沒有淚水,沒有祝福,只有兩雙互相凝視的「無我」的眼睛,他們都把心給了對方。金聖悲離去了,他從少女的肉體上摘取一縷金色的芳香,掛在自己生命的枝頭。少女走上岩石破碎的山崗,用遙望為金聖悲送行。朝霞將山崗開裂的岩石映成艷紅,宛似雷電彫刻出的紅蓮花,少女則像端坐蓮花間的菩薩。當地平線遮住少女的身體那一刻,浩蕩的風中隱隱飄來一個哀傷的聲音:「記住,我叫梅朵… … 。」
離開聖潔而荒涼的西藏高原,回到低地,回到擠滿心靈腐爛於物慾的人群中,金聖悲卻感到世界更加荒涼。他本想以大悲之情,從事拯救人的靈魂的事業,卻又發現自己的心丟失了——丟失在梅朵的眼睛裡。無心即無我,按照彿理,他應當因為無心而得到寧靜的喜悅,但是,他卻陷於難以忍受的痛苦中。由此,金聖悲理解了他的生命哲學與彿學哲理的不同。
「彿學哲理以大悲之情為精神價值的極致,我的心靈卻不能止步於大悲。我要追尋大悲之後,虛無之中的審美激情。大悲是拯救蒼生的高貴願望,虛無的真理則是拯救蒼生的終極安慰。然而,如果失去了對審美激情的理解,虛無的意境就太荒涼,終極安慰就太缺乏情感的豐饒。唯有懷抱對美的信仰,回歸虛無,人類才能使生命的意義與虛無一致。」
「是的,為追尋審美激情,我必須找回我失落在梅朵眼睛裡的心。因為,美是只在峻峭的個性之巔筑巢的鷹;沒有個性就沒有美,而失去了心,也就失去了個性。噢,在湮滅於虛無的宿命前,依然為美而堅守峻峭的個性——這難道不是最具英雄情懷的哲理嗎。」就懷著這樣的信念,金聖悲曾經又一次走上西藏高原,去尋找失落的心。
那一天,當金聖悲看到身披僧衣的梅朵被雷電擊中而燃燒起來的剎那間,遺憾就已刻在他的白骨之上:「如果剛才我再靠近一些,現在就來得及奔跑過去,摟住梅朵,踏著狂風的舞步,進入燃燒的虛無——燃燒的虛無,那或許是哲理所能達到的極致之美了。」
命運沒有給金聖悲機會,同梅朵美麗的肉體一起湮滅於燃燒的虛無;梅朵卻還給他一顆風中的火焰之心,以及永遠不會消失的烈焰焚心的痛苦——直到他尋找到藏人之魂。為流亡者遺失在翻越喜馬拉雅之路上的白骨和紅血,尋找靈魂的歸宿,可能正是梅朵的願望。
金聖悲本以為只有找到藏人魂,紅焰之心才會熄滅,燦爛的疼痛才會消失。現狀,雖然苦苦地追尋,他依然不能確定該如何去表述藏人之魂的意境。可是,他的心焰卻在回顧時,由於紫衣少女變得荒涼的眼睛而意外地突然熄滅。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是燃燒的心熄滅之後,生命一片黑暗——生命籠罩在黑暗中,外部世界即使陽光明亮,人也看不清該走向何方。
那一天,金聖悲坐在一輛越野車中,馳下達蘭薩拉的群山。旁邊的印度司機沉默得像一片散發出濃郁汗味兒的陰影。而金聖悲則萬念俱灰,只凝視著猙獰的黑暗,懷念烈焰焚心時曾經的金色的疼痛。
来源:《通向蒼穹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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