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六四」鎮壓之後不久,北京中國軍事博物館搞了一個「平暴展覽」。一進博物館的大門,就能看見院子裡擺著的那一輛白色轎車。這輛車的車主叫王譽虎,它可能是六四期間學生領袖們使用的唯一的一輛「公務專車」,後來成為「平暴」的重要戰果,當時全國各大報紙都發了照片。展覽大廳裡還陳列有從學生那裡「繳獲」的印表機、複印機、無繩電話和電腦,旁邊放著說明標牌「四通公司王譽虎」,意味著這些什物是四通公司王譽虎當初提供給學生使用的。針對這次展覽,各大報刊發了一篇長文《萬潤南搬起石頭要砸誰?》。文中寫道:「四通下邊有個鷺島公司,該公司又下轄一個華成託運服務公司。這個公司的頭頭就曾直接從天安門廣場找來一名‘工自聯’常委和幾名鬧事的學生頭頭,當場付給18000元現金、一部無線電話,派給一輛解放牌卡車,並應允代印傳單等等。」這個「頭頭」就是王譽虎。除此之外,在「六四」鎮壓前夕的五月下旬,王譽虎還派自己公司的卡車五天內往廣場送去了八車食品。
就是這個王譽虎,日前在香港五七學社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書,名曰《一個企業主的六四情結》,以相當大的篇幅重溫了22年前發生在北京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偉大事件,並以他自己的視角重現了那個特定時期的幾位風雲人物,如萬潤南、周永軍、柴玲、王丹、韓東方等人。
「平暴展覽」上雖然稱「四通公司王譽虎」,實際上王譽虎的華成託運服務公司是萬潤南四通公司的子公司的子公司,他與萬潤南沒有任何業務上的關係。但是王譽虎非常崇拜萬潤南,他在書中寫道:「西裝革履的萬潤南氣度不凡,中上等個兒,面相富態,身體有些發福,謙和的舉止下深藏著幾分矜持自信。」「下海5年己是百萬富翁的我,……儘管已腰纏萬貫,可比起萬潤南來,我覺得自已就像個土財主、暴發戶,不夠品位。」王譽虎在書中兩次引用萬潤南的長篇講話,甚至把1988年2月28日萬潤南在北京市先進人物報告團首場報告會上洋洋萬言的發言《我們的探索》作為附錄收入書中。
但是對於萬潤南六四期間的許多做法,王譽虎很不認可。1989年5月22日,萬潤南召集學生領袖,在北京國際飯店舉行一個會議,王丹、柴玲都參加了這個會議。會上,萬潤南提出,學生撤離廣場必須有先決條件:一是軍隊回去我們回校;二是解除戒嚴;三是李鵬下臺、鄧小平光榮退休;四是趙紫陽復出,並建議學生回校後堅持校園鬥爭。對於萬潤南在此危機關頭提出的這些條件,王譽虎極為失望,認為非常弱智,他寫道:「我近乎崇拜的萬潤南怎麼會如此糊塗!對國情怎麼如此一無所知!怎麼會幹這種與虎謀皮的儍事!」
王譽虎對周永軍著墨較多。4月18日晚上八九點鐘,四五個學生被帶進王譽虎的公司辦公室。「其中一個叫周永軍,中上等個頭,儒雅帥氣。」王譽虎簡明扼要地表達了自已的三大意願:一、希望學生見好就收,盡快撤離天安門廣場回校復課;二、停止攻擊鄧小平、楊尚昆,學運的口號應規範為「堅持改革反對倒退」、「政治改革應與經濟改革同步」、「支持鄧的改革開放,反官倒反腐敗」等等;三是如果上述二條學生認同,王的公司可聯合四通等民營企業給予資金、物質方面的贊助和支援。「周永軍等幾個學生耳語一番,同意回廣場去商量。」
一個多小時以後,周永軍帶八九個大學生再次來見王譽虎。「會議室近40平米,學生們面對我坐在折疊靠背椅上。周永軍要求看一眼營業執照。他的要求被滿足。我推測周永軍的經歷非同一般。爾後得知,他是前政法大學學生會主席,是4月22日大會堂前3個下跪請願的青年之一,現任工人自治聯合會的宣傳部長。其他同來的學生有清華的何亮、李玉奇、白立舜,北大的趙體國、趙愛學、陳留才,還有2個名字不詳。」
王譽虎旁徵博引講道理,勸他們見好就收,保存力量。他的講話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無一人質疑,也沒有一人反對。大家紛紛表示回廣場、回學校去做說服工作。有的同學說學生很窮,沒錢打的士,為了串聯提高效率,最好有專車。王譽虎馬上表示:「這沒問題,可以給你們一部轎車專用。我手頭有2萬多塊錢現金,現在送給你們作活動經費,不過要由你們推舉一人具體負責。」
幾分鐘醞釀,學生們推舉何亮負責車的調度和錢的使用。王譽虎馬上叫來向陽(公司員工、王譽虎的內弟)和司機劉登山,叮囑他倆要24小時值班聽何亮調配,接著從講桌下的手提箱裡拿出2萬多元錢交給何亮。何亮與趙體國一齊清點錢數,然後說是2萬2千元。何亮說應該寫個收條。「我說不必了,我這筆錢是捐贈,只要是為了上述目標,錢怎麼花由你們定!」又有幾個學生說,天安門廣場沒有電話,最好有一部手機,串聯溝通就方便多了,效率可以大大提高。王譽虎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這個問題可以考慮。你們今晚先回去分頭作工作。如果有成果,後天晚上9點在這裡碰頭,活動經費如果不夠我還可以追加。」
這時,一直沉默的周永軍說:「天安門廣場由高校絕食請願團、首都高校學生對話代表團和北高聯領導,我們都不是主要負責人。閻明復勸說後,他們已經同意停止絕食撤離廣場,但大多數絕食同學不同意,最後就沒撤離了。在這裡開會的有幾個是北大、清華學生自治會的頭頭,我在北京工人自治聯合會負責宣傳。我們只能分頭去做大家的工作。我們大家盡力而為吧!」
這次會議午夜零點之後才散會。
六四鎮壓後的八月份,已被收押在監的王譽虎還與周永軍見了一面。8月上旬一次放茅,是獄警A值班,王譽虎從廁所裡出來,竟遇到正在甬道排隊等候如廁的周永軍。兩人喜出望外,寒暄問候了幾句。「不許說話!」獄警A煞有介事地喝斥著,似乎在給別人聽,然後叫住王譽虎,低聲問:「你們是同案嗎?」「是。」過幾天,又輪到獄警A值班放茅。王譽虎被提前叫出去,手持掃帚,被安排在廁所附近打掃甬道衛生。這時,周永軍所在牢房的20多人奔向廁所。在廁所門口,獄警A示意周永軍停住蹲下,王譽虎心領神會,馬上湊過去蹲在周永軍旁邊急促地聊了起來。「因為我與周永軍之間並沒有觸犯刑律的隱情,所以雙方只用三言兩語便讓對方明白放心了。令周永軍津津樂道的是,前些天公安局長和看守所長找他談話,說有東南亞的政要要探視他,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告誡周永軍如何應答,並許諾周永軍只要聽話,事後一定從寬處理。當東南亞某政要如期探視並詢問周永軍時,周永軍並未完全從命。公安局長自然不十分滿意。」一次放茅只有五分鐘,這次獄警A卻給了十來分鐘。王譽虎寫道:「A舉重若輕、漫不經心地安排了(與周的)這次晤面。」
王著的第二十三章是《說柴玲撤兵,告王丹快跑》。5月23日傍晚時分,王譽虎和妻妹李蘭敏一起,來到人山人海、沸沸揚揚的天安門廣場。「我倆費勁地穿行在團團圍坐的學生之間,不時地接受學生糾察的盤問,用了好長時間才摩肩擦踵地擠到了天安門廣場指揮部。指揮部是用幾個大帆布帳篷搭建的,周圍用繩索圈起,有學生糾察把守。我向糾察說,有極其重要的消息向總指揮柴玲傳達。學生糾察轉身走進帳篷內,一會兒領出一個30多歲自稱柴玲的女人。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女人:一口京腔,30多歲,形象鄙俗,極像市井小販。我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柴玲。我有重要消息一定要面告柴玲本人!’這個自稱柴玲的女人用審視的目光端詳我一會兒,很不情願地說:‘好吧!’旋即鑽進帳篷。
「幾分鐘功夫,真正的柴玲隔著圍欄出現在我的面前。柴玲短髮偏瘦,膚色微黑,面容清秀略顯疲倦,得體簡樸的學生裝束,個子不高但精明強悍,有股盛氣凌人的架勢。
「我激動地說:你們勝利了,學生們勝利了!據可靠消息,昨晚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李鵬、楊尚昆下臺,由萬里、李先念接替,趙紫陽復出,還是總書記,地位穩固!戒嚴部隊今天已後撤。你們佔據廣場已沒有必要,應該配合趙紫陽盡快撤離廣場。’我的話還未講完,柴玲便冷冷地、強硬地說:‘趙紫陽上台下臺是共產黨內的事,跟我們學生沒有任何關係!我們不會撤離廣場!我們不怕戒嚴!我們要的是民主和自由,我們要用學生的鮮血喚醒人民的覺悟!’
「我目瞪口呆,未等我做出反應,柴玲毫無禮貌地轉身走進帳篷。那個30多歲的市井女人輕蔑地瞪了我一眼也隨後跟進。錯愕的我竟呆站了幾十秒鐘,憤怒和失望驟然升騰起來:‘混蛋!完了,完了!學生被斷送了!’我近乎咆哮地喊了幾聲。蘭敏也憤憤不平地高聲責罵道:‘真沒想到,柴玲竟然是這麼個東西!要用學生的鮮血喚起人民的覺悟?!這下子學生們可慘了!’我和蘭敏跟來時一樣費力地在靜坐的學生人海中穿行,失望而又憤怒的我,面對這近10萬來自天南地北的學生,一種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我除了憤怒、失望,還有一種無力回天、萬般無奈的頹喪。當夜,我交待蘭敏,從明天開始停止向廣場的學生運送食品,恢復公司正常工作。」「我甚至懷疑柴玲是中共的臥底——以極左的面目把學運引上絕路。」
5月25日晚間電視新聞報導,李鵬當天下午在中南海會見3國新任駐華大使,已有26個省市自治區致電中央擁護戒嚴令,萬里今晨因身體不適飛抵上海治療。「沉寂了五六天,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李鵬忽然亮相了。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我馬上意識到一切全完了,對學生的鎮壓已迫在眉睫!」「據臺灣電視新聞報導,昨天鄧小平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態度強硬、一意孤行,拘捕了趙紫陽及其兒子等40人,38軍軍長徐勤先因抗命被捕,衛星電視再度中斷。我據此推斷,血洗天安門鄧意已決!」
26清晨,上午10點左右,王譽虎正在辦公室處理業務,何亮領來幾名大學生。何亮只介紹了其中一位:「這位是北大學生自治會的領導,姓王。他想與你溝通一下,交換一下意見。」王譽虎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學生領袖,「一米七多一點,瘦削、清秀,典型的大學生裝束,氣質優雅但略顯稚嫩(爾後在通緝令上發現是王丹)。幾個學生簇擁著王丹,有些風風火火,似乎另有急事,沒有落座。」
王丹說:「何亮他們已多次把您的觀點和您對我們的支援告訴過我,我也同意您的意見。但是我的意見不被採納,因為廣場指揮部和高自聯根據民主程序,少數服從多數。我們各高校代表通宵開會決定,依照毛主席的教導,依照五四青年運動的方向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派學生分頭到工礦企業和農村去做宣傳,發動群眾……」
不等王丹說完,王譽虎便急切地說:「你們發動工農民眾的思路是正確的,但為時已晚!昨晚新聞李鵬亮相,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當局很快就要鎮壓你們了!你們的當務之急是撤離廣場,頭頭們趕快逃走躲起來,趕快跑吧!」王譽虎邊說邊從上衣內側兜裡掏出一沓錢,數了數,然後交給王丹:「我沒準備,這1800塊你們拿去,趕快跑吧!我明天也離開北京。」
王丹他們本來就像還有急事,所以沒再逗留,便匆匆離開了。「王丹給我的最深印象是真誠,其次是稚嫩,政治思想不成熟,這和中共的宣傳教育密切相關。這也決定了他們對中共的本質認識不清,從而在策略考量上接連失誤。」
只有何亮留下沒走。「何亮老實本分,長得極像農村的純樸青年,辦事一絲不苟、認認真真。」何亮拿出一張收條,上面寫著收到王譽虎捐款2萬2仟元,落款是何亮等6名北大、清華學生,外加政法大學前任學聯主席周永軍,日期是89年5月26日。何亮有些內疚地對王譽虎說:「無繩電話讓其他學生拿去用了,我一時要不回來,這幾天我抓緊追回來還給你。」「沒關係,你們抓緊用,然後交給向陽就行了。你也趕快躲起來吧!回去再給高自聯頭頭們做做工作,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祝你平安無事!」
王譽虎沒有見過韓東方,是在獄中聽同號犯人斜眼兒和駝背說的。因小偷小摸進來的斜眼兒告訴後到王譽虎:對面的牢房裡曾經關著著名笑星陳佩斯。聽說陳佩斯因為六四時站在一個平板三輪車上發表演說被抓,後經其老爸與高層疏通,僅關押10多天就給放了。「斜眼兒還欽佩地豎起大拇指說,在廁所對面那個號,有個叫韓東方的爺們兒,那才是條漢子!就是不認罪,大喊大叫,絕食好幾天,所長親自出面說好話才罷休!那爺兒們的喊聲樓道裡都聽得清。」駝背對王譽虎說:「韓東方真是條漢子。他說他是工人們選舉出來的頭頭,是受工人的托付為工人服務、為工人辦事的,只有功沒有罪!與工人階級對抗,鎮壓工人的才有罪!」王譽虎寫道:「此次,韓東方這個名字牢牢銘記在我的心中。」
憑心而論,我個人認為王譽虎先生此書對柴玲措辭偏苛。六四是一個巨型歷史事件,對其中的重要人物存在各種不同甚至相反的看法是非常正常的,只是我本人則只願意把一切責任和罪過都歸結到鄧小平和李鵬身上,而學生,無論誰,都是好樣的,我不忍說他們任何一個人一個不字。中國的一切罪惡,都是成年人、老年人犯下的;青年人無辜,我永遠不想用成熟不夠、厚黑不夠、權謀不夠、審時度勢不夠責備青年。我們可以責備黃花崗烈士不成熟嗎?我們可以責備孫中山為什麼自己不死或沒死嗎?
2011-3-13北京